软桃皮薄,秦容用手掌托着它,拢起五指防止滚落,伸长胳膊送到霁玄君触手可及之处。
他们在一座石桥上,霁玄君不似另外三人那般热衷于游玩,走在最后,比秦容站的位置高半头。
有东西忽地送到面前,他本能后退半步,垂睫。
夜色如水,两岸灯火星星点点,月光洒在桥下的河面上,流水潺潺,波光粼粼。
周遭暗淡,面前的少年分外鲜明,仰脸直视着他,夜风吹乱了额发,眉眼弯弯,和方才路过巷口时看到的几个小孩儿分蜜饯别无二致,真心实意想与伙伴分享美味的样子。
胆量日益见涨了。
这只妖实力或许一般,装疯卖傻的功力却非同一般,十句话里有九句半不可尽信,剩下的半句还是废话。
霁玄君不接,又不拒绝,只看着秦容。
云阙咬了一口脆桃,道:“吃这个会弄脏手吧?”
鹿野见他吃的香,也挑了颗脆桃:“是啊,汁水多,黏糊糊的不好擦。”
“那好吧。”秦容撇撇嘴,收回手,“买了这么多,只好我自己吃了。”
就在那颗软桃被放回竹篮里的前一瞬,鬼使神差地,霁玄君伸出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它。
它的确很软,大约在手心待久了,染上了体温,握在手里像一只未换雏绒的幼鸟,心脏鼓鼓而跳。
秦容微怔,再次仰起脸,倏尔眯眼一笑,眉峰了然地挑了一挑。
霁玄君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落到手里的桃子上,双唇微启,复而紧闭,把桃子送回竹篮里,不发一言,越过他们三个,走到最前方。
秦容穿过云阙和鹿野中间,屁颠屁颠紧跟上去,笑道:“明白了,回客栈后,这半篮子桃都给少主送去。”
霁玄君道:“不必。”
秦容道:“要的要的。”
“不要。”
“尝尝嘛。”
“不吃。”
“很甜的。”
“……”
“哎哎,少主,夜市不是那么逛的,慢点,等等我……”
凡人寿命短暂,却总是能把有限的光阴咂摸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譬如蜜甜的鲜果,譬如满街的花灯,譬如憨态可掬的泥塑玩偶、油香滚烫的炸糕、冰凉解渴的酥山、别致新奇的发簪、咚咚锵锵的皮影戏以及等等等等。
又譬如,拐过胭脂巷后,令人眼花缭乱的满楼红袖招。
妖魔一齐刹住脚步。
丝竹之音靡靡入耳,淫|浪调笑随之而来。
“大爷——来玩啊——”
若非亲闻亲见,凭几百年的功力也难以想象简单的五个字居然可以延伸出那样九曲十八弯的腔调,水蛇似的在人脑海里缠绞。
鹿野用一根手指将吃剩的桃核镶进身旁的砖墙里,满眼的鄙夷快要变成锥子扎到秦容脑袋上。
“秦公子,”云阙婉拒,“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霁玄君慢条斯理地整理护腕:“这就是你眼中好玩的地方?”
他面上一贯的平淡冷漠,仿佛只是随意动作,但在场三人谁都不会怀疑这是他想动手的前兆。
“……”秦容深感冤枉,“镇里的焰火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问过路,走这个方向最快。”
鹿野凉凉地拖长尾音:“是吗?大爷——”
秦容委屈道:“真不是故意的!少主,你知道我的,我不喜欢……”
霁玄君乜他一眼,总算没动手,抬脚就走。
鹿野在后头百思不得其解:“我之前就想说了,少主怎么会知道你?少主他……”
烟花柳巷之地谋生的人,哪个没有十只眼睛八双手?早有揽客的远远地盯上了这四只看起来就荷包圆鼓鼓的肥羊。
这等地方,女客虽罕见,也不是全然没有,鹿野又一副不大喜欢男人的样子,见她走近了,一位门外揽客的粉衫女子忙不迭一甩手绢,莺声软语:“姐姐,来听妹妹唱曲儿么?”
霎时香气袭人,鹿野被劈头盖脸的脂粉香熏得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懵然转头,正对上凑到跟前的软玉温香,衣衫单薄,玲珑有致,若即若离地贴在她身上,似蹭非蹭。
云阙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擅长隐匿身形,安然无恙地走在街上,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入定,生怕眼珠子一动就瞄到不该看的。
堂堂北域琉璃宫右护法,魔族前十,一掌能劈开山的存在,这会儿竟然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给绊住了脚步,再看见前面那三个不讲义气的走那么快,鹿野更添一股怨气,怒道:“秦容,老娘记住你了!”
秦容从来认认真真闯祸兢兢业业惹人,有道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全当没听见,大步向前。
夜风刮过,吹淡浓重的脂粉气味。
霁玄君快他一步,停在了街口。
秦容没想到魔尊大人说停就停,一时刹不住,眼见怀里的蛋就要撞到对方,赶忙躬身护住蛋往后撤,一头磕在了蝴蝶骨上,痛得倒吸凉气。
霁玄君受了这一磕,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冷冰冰道:“干什么?”
“……”秦容在他背后捂着额头眼冒金星,“抱歉。”
霁玄君依稀从两个字里听出了泣音,顿时无言,没想到秦容居然会如此诚恳甚至痛苦地为自己带错路而道歉,沉默几息,才干巴巴道:“原谅你了。”
秦容缓过神,用袖口擦去两眶疼出来的湿意:“多谢少主。”
“废话少说。”霁玄君道,“带路。”
他面前有两条路,一东一西,要不是他们三个非得凑什么焰火会的热闹,他早就随便选一条走了。
云阙第三个跟上来,充满信任地看着秦容,等他带路去看焰火。
“……”秦容舔舔嘴唇,“我去问路,稍等,稍等。”
然而一整条街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问路又能问谁?自投罗网罢了。
鹿野好不容易摆脱一路上不停的“姐姐姐姐”,刚看到尊上的背影,转眼一瞧,只见秦容那个欠揍的家伙正杵在一盏花灯底下跟人说笑。
他对面分明是个男人。
街口处与别家不同,是一家小倌馆。
观秦容那厮神态,脸色红润异常,眼底水光潋滟,说起话来眉开眼笑,虽说躲开了面前清秀小倌触碰自己额头的手,表情倒是受用得很。
鹿野恍然大悟——原来秦容好这口。
她正要把这一发现说与尊上听,一扭头才发现尊上的背影消失了。
于是再次恍然大悟——连尊上都忍受不了秦容,足见此人非同寻常的欠揍。
一定得找机会揍他一顿,嗯,就这么决定了。
秦容问完路,转身,愣了愣,四下扫视:“少主呢?”
鹿野道:“被你气走了。”
“不会吧?”秦容将信将疑,“他亲口说了原谅我的。”
“那谁知道?”鹿野冷哼,“反正肯定是你的错。”
秦容叹息:“可惜了,听说焰火特别漂亮。”
云阙缄默片刻,轻声道:“也许不是谁的错,只是想起了前魔尊吧。”
鹿野浑身刺猬炸刺似的不满之气忽地平缓下来。
烟花柳巷热闹非凡,出来后骤然安静,仿佛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唯余风声入耳。
秦容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只觉满腔杂气一扫而空,灵台清明,遥望着夜色下远方群山黑压压的轮廓,微微一笑:“我虽年轻,前魔尊的事迹,也听说过一些。”
琉璃宫的上一任主人是霁玄君的母亲,叫做赤地君,被誉为魔族第一美人,与此同时,也是毫无疑问的魔族第一强者。
这个与霁玄君一样又美又强的母亲,性格却与他大相径庭,生平最爱美男,风流韵事无数,只谈风月不问真心,多情却又无情,端的是个妙人。
妙人做起母亲来也与旁人不同,育有三子三女,外人皆不知其父。当然,也根本无人在意其父。比起少主们的父亲,更值得关注的是哪位少主最后会坐上魔尊之位。
魔族以强者为尊,赤地君不会直接指定继承人,甚至连作为母亲的爱子之心都寥寥,任由孩子们兄弟姐妹之间相斗相杀,不阻止,也不鼓励。
那时魔族六位少主之中最不受众人看好的就是霁玄君,因为他血统不纯,代表身份的魔纹不在眉心而在眼下,年纪最小,实力也不及其他兄姐。
出人意料,最后登上魔尊宝座的恰恰就是霁玄君。
赤地君并不留恋宝座,在孩子们分出胜负之后迅速传位,离开了琉璃宫,从此不知所踪。
按其脾性,八成是欣赏天下美男去了。
对于这个母亲,谁都不知道霁玄君究竟是如何看待的,会不会在看到小倌馆时想到自己的母亲也许会喜欢这种地方。
“会的吧?”云阙道,“母子之情总是有的,我有时候也会想起我娘。”
鹿野用一句话打碎了他的感慨:“什么是母子之情?”
她问得很认真,像是从未感受过这种只在书本上看过的东西,觉得稀罕。
云阙哑然,他差点忘了,魔族的感情比起其他族类确实要稀薄不少。
秦容想了想,举例道:“比如凤曜是个废物,而前妖王拼上性命也希望能够好好地保护这个废物,这就叫母子之情。”
鹿野被他举的例子震撼了一下:“当娘可真难。”
又说:“幸好赤地尊上生出来的不是废物。”
“……”秦容问,“赤地尊上真的再也没有回过琉璃宫?”
“没有。”鹿野摇头,“反正我没看见过,不止琉璃宫,整个方外世都没人提起见到过她,尊上也没找过。”
以赤地君在方外世的闻名遐迩,但凡有一丝踪迹,就不可能半点风声都没有,想来她是真的离开了方外世。
秦容道:“如此说来,或许我们有幸能在尘寰界碰上前魔尊呢。”
鹿野道:“要能碰上,也算不白跑一趟了。”
秦容意味不明地笑笑:“我很期待。”
不远处焰火砰的一声炸开,轻若细风的四个字淹没在人声鼎沸中。
夜幕低垂,漫天金红色火星如骤雨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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