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后。
温橙回望与段枞见面的这一天,这么形容——
像一弯水被人投进酸甜的橘子汽水,轰鸣跌跌撞撞的十七岁。
她从遇见他开始的思春期,从来都是泛滥成灾的梅雨季。
*
二零一五年的夏,女药学家屠呦呦拿下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同年,普通得可以淹没在人堆里的女高中生温橙升入高二。
开学第一天,是个像漫画一样漂亮的好天气。
她家住久尾巷的胡同121号,一栋爸妈生前留下的二楼复式小别墅。矮篱花圃里种满奶奶胡步青悉心栽培的黄杨。
早上七点,日光刺破二楼薄荷绿旧式窗户。
黄色橙子式样的闹钟滴滴答答跳跃,试图闹醒床上安静睡着的主人。
温橙侧翻了个身,伸胳膊摁关闹钟,再睡两分钟,她喃喃自语。
楼下传来胡步青极具穿透力的声:“橙子,起床!”
这比闹钟管用。
温橙揉揉眼睛踩上拖鞋下楼,梨涡弯出一道笑:“奶奶,七七路公交车走了吗?”
“早走啦。”胡步青在客厅摆早点:“今天老孙家包子铺豆浆卖完了,你将就将就喝绿豆粥吧。”
“都可以呀,只要是奶奶买的我都喜欢。”
温橙花十分钟洗漱加吃早点,拎书包在玄关处换鞋:“今天学校有免费补习,会晚回来两个小时。”
“知道了,”胡步青戴老花镜在明亮窗下刺绣,“今天夜宵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谢谢奶奶,今天我会多写一张超高难度的数学试卷作为兑换。”
胡步青锈针引彩线:“快去上学,待会迟了。”
“奶奶再见!”
洗得白亮的帆布鞋踩车踏,出门便是一截拐弯的下坡路,温橙没摁刹车,任由自行车飞快下坡。
日光把少女眼眸照得生动柔软,车轮在沥青路面拉出一道瘦高阴影。
路旁有一只白色奶猫翻出肚皮睡觉,她对它喵了声。
奶猫瞪她一眼:“喵呜~”
温橙嘴角弯弯,赶在七点半之前将自行车停到深海附中的自行车棚。
有两个穿蓝白校服的女生手拉手,愁眉苦脸:“怎么办我不敢去看文理分班的结果。”
“我也不敢,要是我们没在一班怎么办。”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深海附中的文理分班结果延迟一个暑假终于揭晓。
有一滴汗水晶莹顺着脸颊滑下,温橙背脊绷直,手心紧张粘腻灼热空气。
每班四十人,按往年分班情况,她上次期末是年级第四十名,不出意料的话,做了一个暑假的白日梦,大抵能实现。
想到这儿,温橙小跑去看教学楼走廊前的分班结果。
日光喧腾,雀跃的少女发丝被风吹鼓舞。
公告栏前挤满了人。
温橙努力踮脚,率先看到的是公告栏旁边的荣誉墙。
一寸的蓝底照片,边缘像是被淡化,又像是做了过度曝光。
清一色都是那个人。
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摩擦所有人的智商。让人敬佩,也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可这个人,偏偏也是温橙想靠近的人。
深吸一口气,她将目光投向公告栏。
【深海附中14届文理分班表】 注:请同学们找到自己的班级,今天上午到班级处报道。
理科1401班:
段枞 于笑笑 孙思凡 周瑞 李铭菲 陈然 ……
钟期然 陈砚祁 周思彤 王晓妍 陈然戈 张诚然 温橙
她和段枞在一班。
做了这么久的梦终于实现,温橙眼眸变得亮晶。
到教室时险些迟到,班主任钟鱼在讲台上说话。
温橙站门口喊了句报告,有些轻的少女音。
“进来吧——现在按上次期末的成绩轮流上台。第一个是——”钟鱼喊:“段枞。”
脑袋像有根弦被猛烈拨动,温橙找了个空位置坐下,眼睛泛开少女情思的涟漪。
可泛开涟漪的不止她一个,班上许多女生都聚精会神地抬了头。
钟鱼蹙眉:“段枞,不在吗?也迟到了?”
“他不在,”有男生帮着回答:“刚刚看到他在办公室,好像是物理老师找他聊竞赛的事。”
“行,那第二位同学岑梨——”
一会后,自我介绍时间结束,钟鱼合上绿壳笔记本。
有女生提醒:“段枞还没做自我介绍。”
“他不是还没来吗,”钟鱼用电脑调出明天第一节课要用的PPT,“再说了,他还要自我介绍吗,你们谁不认识他。段枞做自我介绍就是在浪费你们的时间,相当于谋财害命。你们难道想要他谋财害命吗。”
深海附中是百年名校,垄断本省最好的学生和教育资源。每年稳定向各大高校输送顶尖人才,优秀学生向来数不胜数,年级大榜的名字从来没有固定过,激烈竞争下几乎是每月一换的第一名。可自从段枞进附中,自第一次月考便稳坐第一,成为海城附中独树一帜的存在,所以学校里没人不认识这个名字。就连作为班主任的钟鱼对这个名字也如雷贯耳。
有人看着刚出现在门口的男生乐了:“钟老师,您要不再看看门口?”
温橙心脏错乱地拍打,像掀动无数分秒的夏天,朝门口看去。
男生穿蓝白校服,肩宽腿长,长相清俊优越。阳光像打翻白色颜料似的倒在他身,气质是那种蓬勃恣肆,意气风发的锋利感,那双眼中和几分寡淡的冷,整个人看上去多几分显赫的少年气。
手里的百岁山冒着冷气,水顺着宽大的手心流下,淌到微曲的分明指尖。
“喔,来了啊,”钟鱼一愣:“那要来做自我介绍吗?”
“不了吧钟老师,”男生笑了下,不言而喻的散漫清爽感像夏天一样席卷而来,仿佛是刚从冰箱里拿出的冰柠可乐,兹拉兹拉冒着气泡,“我总不能真谋财害命吧?”
班里笑声不止,温橙也没忍住笑了下,可笑过后,她和段枞之间隔着千万道汹涌身影。
就算与他同班,两人还是没有一点交集。
温橙心脏有点涩涩的凉。今年是她喜欢他的第四年。
可那又怎么样。他是很多人的心仪对象,并不是她一人的高悬月亮。她的喜欢轻而易举淹没在2015年的深海附中。
空气湿漉漉的凉淡,风燥热像加了高温。
下课之后,温橙把书包放到自行车粉色篮子前,踩自行车到九尾巷街角的露天烧烤摊做最后一次兼职。
抵达烧烤摊是日落时分。
温橙洗了一个暑假的碗,十分熟练,三个小时唰拉过去。
她抬手臂擦汗,摘下蓝色塑胶手套,放到柜上。
“温橙,”一个负责点单的服务员女生走进后厨,面露难色:“我生理期肚子疼想去上一趟厕所,你能不能代我十分钟。”
温橙应了,拿过点菜单出去。
夏末的烧烤摊人流拥挤,入目所及之处红色塑料椅上坐满人,闷热的潮湿切碎夜晚的空气。
倏忽间,有一群蓝白校服的男生拎球坐在对面椅子上,看起来像是刚在对面篮球场打过球。
有个男生低头擦汗:“我靠,怎么没人说今天段枞要来打球啊?他要来了我们还打什么?他妈的被虐了两个小时。”
“就我们的财主孙浩繁呗,段枞男生缘很好,又是附中校草。孙浩繁觉得跟他玩特有面,所以早就想巴结段枞。不过今天和段枞打球,我挺喜欢他的。下次打球没他我可不打了。”
温橙也跟着无声笑了笑,没想到在这也能听到她写了无数遍的名字。
那一群高中生朝她招手:“点单!”
温橙过去,把单子放到桌上。
男生们围在一起点单,其中一个抬着头擦汗,忽然看到谁很热情地喊了声:“段枞,吃夜宵吗!”
其余男生也都纷纷抬了头,面上都带笑的邀请。
这种笑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实意。看来男生们都很喜欢段枞。
温橙身体像紧绷着一根蓄势待发的弦,风鼓动弦,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哎,段枞过来了,”有个男生冲温橙嚷了句:“你去搬把椅子过来吧。”
“是啊,段枞来了没地方坐。”
温橙说了声好,转身去搬椅子。有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落在她身侧,单手拎了把椅子坐下,男生瞳仁干净清晰,唇角微微上扬,声音低懒的好听:“不用麻烦,我自己搬就行。”
温橙裸露的皮肤爬上一层粘腻汗珠,既紧张又欣喜。这是很长一段时间来,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男生们把单子给他:“你看看你吃什么。”一张不小的圆桌坐满了蓝白校服,都是青春洋溢的少年们。
温橙弯腰站在一边等待。
段枞坐在正中央,漆黑的发漩蓬松,烧烤摊的暖黄光线勾在他俊朗面容。
他拿笔勾了个橘子汽水,然后把单子递到桌上:“你们点。我请。”
男生们一窝蜂拿过点菜单,温橙不知道被谁推搡了下,踉跄几步,心慌悸乱之际,有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了她一把,段枞尾音上扬,很松散的哂笑又带着轻微提醒的意味:“这还有个人,别撞到了。”
温橙鼻尖钻进一股清香气息,与烧烤摊大多数的汗味截然不同。
他身上很好闻,像雨后初霁的西柚汽水,清甜拂过她心脏。
哪怕隔着层衣料,她被他碰到的位置也像被热浪席卷,沾满滚烫气息,心脏久久不能平复。
有男生笑了下:“这不是服务生吗,撞下服务生也没关系吧?”
这句话很刺耳,戳乱温橙泛滥的自尊心。
她想回怼,可没这个必要。有很多事情忍忍能过去,这是过去经历教给她的人生道理。
顿了顿,准备说没关系。
耳边传来段枞很独特的偏冷感声音,低沉又好听的声线将她的自尊心捡起:“为什么没关系?”
有人撞了下那个男生:“服务生怎么了,服务生被撞了当然也有关系。”
“行吧。”男生被生硬扭转了思维,同温橙道了歉。
心脏像被人不轻不重揉了把,温橙耳朵拂上夏天特有的燥,裸露在外的皮肤热极。
她鼓着勇气抬头,对上少年明亮清澈的瞳孔。
几乎是这么偷来的一眼。
意料之中,但也依旧让她感到挫败的——
段枞看她的眼神很淡。也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他不记得她了。
看来这四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棵香樟树,那瓶常温的橘子汽水,以及,那个燥热异常的下午。
她早该明白的。当初他不过随手一援。
今天不论站在这的是温橙,是温橘,还是温柿子,他都会帮。这和她是温橙没有一点关系。
今日再遇,对她而言是重逢。
对他而言,不过又是随手一援。
只是她贫瘠青春没见过这么好的人,所以才有了这不算重逢的重逢。
心底再怎样起伏,谢谢当然要说,温橙再次鼓起勇气,呐若蚊虫的语音:“谢谢你。”
段枞唇角抽开一点疏散的弧度:“没事。”
谢谢你。
没事。
这是她和他四年后,第一句完整的对话。
像是有一束白雾在眼前弥漫散开,“啪—”脑子里盛放烟花。
有拿啤酒的男人朝她招手:“服务员,过来买单。”
温橙处理完啤酒男人的买单,去冰柜拿了瓶橘子汽水。易拉罐沾冷气,滑在手心有些凉,水雾点点滴滴晕染开来。
她记得段枞要这个。
他很喜欢喝橘子汽水。
温橙五指握紧易拉罐,感受着夏天的晚风吹在耳侧,它会送给她好感已久的少年。
不远处便是一条纵横西东的江,昏黄路灯点缀左右,摩托和汽车的喇叭时不时响起。
烧烤摊说话和吵闹声不绝于耳,有小孩在捧着西瓜吃,眼睛亮晶晶的沾了西瓜汁。
温橙抿了抿唇角,忽而觉得以往的夏天不算夏天,不过是四季轮回,她真正的夏天,在此刻才正式展开。
下本写《夏枝繁茂时》
*
高二这年,夏栀宜去池家借住。
这一夜,她遇见学校里远近闻名的池予屹。
少年从二楼下来,清晰明锐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却礼貌又疏离:“夏同学,你住一楼吧?”
夏栀宜原以为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却没有想到,高中毕业那天,暧昧又温暖的月光下,他轻轻抓过她的手,低声问:“想亲你,可不可以。”
夏栀宜不敢抬头,悄悄闭上眼,随后,额头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抬头,看见他冷白耳朵上捎上的红意。
克制又充满爱意的第一个吻,宣告十八岁的夏天永无止境。
*
一个是温柔坚韧的甜妹学神,一个是恣肆无忌的天之骄子,谈恋爱的消息一出,便羡煞旁人。
不过更多的人不相信,毕竟这两人从小就都受尽追捧,看着都不像会动心的主。
直到那天池予屹拿下国际大赛,直播有记者问这个风头无量的天才少年黑色卫衣帽子上夹的栀子发卡:“这是哪个女孩的?”
池予屹懒洋洋勾唇,笑容耀眼:“就一特会撒娇小姑娘的。”
记者来了兴趣,八卦:“谁啊?是女朋友吗?”
“不知道,昨晚惹这姑娘生气,闹着要分手,”池予屹看向直播的镜头,轻笑:“夏栀宜同学,比赛奖牌我送给你玩,别生我气了,行么。”
看直播的夏栀宜:“……”
她一旦对上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哪还有气。
*
夏栀宜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大概就是在2012年,玛雅人预言会世界末日的那一晚,她牵上了池予屹的手。
从此,她不再怕任何。
哪怕那晚真的是世界末日,有他在身边,死亡也像春天一样美好。
202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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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放映第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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