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落日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刻还金灿灿的海面,转眼就融化成粘稠的琥珀色。瓷站在青石码头的第三级台阶上,数着潮水在石缝间进退的次数。当数到第九十九下时,海平线上终于刺出一角黑帆。
那艘船来得蹊跷。既不像官船挂着朱红旗帜,也不似寻常商船漆着吉祥纹样。漆黑的帆布吃足了风,猎猎作响如垂天之云。瓷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玉算盘——父亲生前说过,见黑帆商船要当心,那要么是走私贩子,要么是亡命之徒。
"东方的丝绸商人?"
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古怪的卷舌音。瓷抬头时,夕阳正好穿过桅杆的缝隙,将那个倚在船舷边的身影镀成金色。那人有一头麦浪般的金发,在脑后松松束着,发梢被海风撩起,像跳动的火焰。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瓷从未见过这样蓝的眼眸,仿佛把地中海的阳光和威尼斯的玻璃全都熔在了一起。
"在下姓瓷。"他拱手作揖,特意将绣着暗纹牡丹的袖口翻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这是祖父教他的——与西洋人打交道,要先亮出最好的丝绸。
金发男人突然单手撑住船舷,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在码头上。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惊飞了几只歇脚的海鸥。"美利坚·F·琼斯。"他摘下那顶镶银边的三角帽,行了个夸张到有些滑稽的礼,"但我的东方朋友都叫我美。"
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对方全身。这个西洋人穿着深蓝色立领外套,腰间却奇怪地别着把象牙柄折扇,而非商人常配的燧发枪。更令人意外的是,他脚上那双锃亮的马靴分明是上等小牛皮所制,靴筒却绣着精细的云纹——还是苏绣的手法。
"听说您手上有上等的云锦?"美向前迈了一步。随着距离缩短,瓷闻到他身上飘来的气息——松木、硝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与港口咸腥的海风格格不入。这不该是个商人的气味,倒像是......瓷突然想起去年进京面圣时,在鸿胪寺闻到的那些西洋使节身上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指尖在袖中摩挲着玉算盘。"琼斯先生远道而来,不如先尝尝本地的明前龙井?"转身引路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金属轻碰的脆响——是那把折扇被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青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一前一后。瓷的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宽袍大袖随风轻摆;美的则像用炭笔勾勒的速写,每一根线条都透着棱角分明的锐利。
茶楼临窗的位置能望见整片海湾。美笨拙地捧着青瓷茶盏,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在我们那儿,喝茶要加方糖和牛奶。"他咧嘴一笑,露出颗尖尖的虎牙,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暴殄天物。"瓷轻啜着茶汤,目光却落在对方被烫红的指尖上。这个西洋人让他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只波斯猫——明明不适应东方的气候,却偏要往火炉边凑,最后总是烫得喵喵叫也不长记性。
美突然从怀中掏出个鎏金怀表,"咔嗒"一声按开表盖。瓷瞥见内盖上嵌着幅微型肖像,画中是个穿红裙的西洋女子,发色比美要浅些,眼睛却是同样的蓝。"我母亲。"美用指腹轻抚画像,"她生前最爱收集东方丝绸。"
交易谈得出奇顺利。当瓷展开那匹绣着百子图的绛红缎子时,美的蓝眼睛突然暗了下来,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她去世时裹的就是这种红。"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抚过缎面上嬉戏的孩童,动作温柔得不像个水手,"你们相信红色能驱邪,对吗?"
瓷看着他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突然想起昨夜读的那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他鬼使神差地推过去一碟桂花糕:"尝尝这个,甜能解乡愁。"
美离开时,月亮已经爬上檐角。瓷站在廊下看他高大的背影融进月色里,手中捏着那张墨迹未干的契约。西洋人签名的笔画张牙舞爪,像要冲破宣纸的束缚。最奇怪的是落款处盖的私印——不是常见的字母组合,而是一朵被荆棘缠绕的玫瑰,与母亲首饰盒里那枚西洋胸针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之后半月,美几乎日日造访瓷的绸缎庄。他总带着稀奇古怪的西洋物件:会报时的鎏金鸟笼,每到正午就弹出只镀金夜莺;镶嵌祖母绿的望远镜,能看清对岸山上寺庙的瓦片;甚至还有本羊皮纸装订的《十四行诗》,扉页上用金粉写着"致我永恒的东方玫瑰"。
作为回礼,瓷教他辨认缂丝上的花鸟纹样,讲解不同朝代服饰的演变。有次美突然用生涩的官话背诵《长恨歌》,惊得瓷失手打翻了砚台。
"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瓷下意识接了下句,随即懊恼地咬住嘴唇。墨汁顺着案几滴落,在他们之间蜿蜒成小小的黑色溪流。
雨季来临时,瓷正发着高热清点新到的货品。朦胧中有人夺过他手中的账本,指尖带着夜雨的凉意。"你们东方人不是最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美的官话突然流利得可怕,还带着点京腔的尾音。
瓷烧得视线模糊,只看见一抹金色在眼前晃动。当苦涩的药汁抵到唇边时,他恍惚想起小时候不肯吃药,母亲也是这样捏着他的鼻子强灌。药碗见底时,他尝到舌尖残留的蜜饯甜味——这绝不是郎中开的方子。
"西洋人的把戏。"美得意地晃着手中的玻璃瓶,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折射出温暖的光,"朗姆酒泡甘草,我母亲的配方。"瓷别过脸去,却藏不住泛红的耳尖。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雨珠。
病愈后,瓷开始刻意避开码头。直到掌柜禀报说琼斯先生的船明日启程,他才惊觉已经半月未见那个金发蓝眼的西洋人。傍晚细雨迷蒙,他撑着油纸伞经过美常去的那家酒肆,听见里面传来荒腔走板的琵琶声。
美喝得烂醉,正用银叉敲着玻璃杯唱船歌。看见瓷的瞬间他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整瓶葡萄酒。暗红的酒液在木地板上漫延,像幅写意的泼墨画。
"我要走了。"美说。他的蓝眼睛蒙着层水雾,让瓷想起雨后的太湖。"但我会回来。"这句话他用的是母语,瓷却奇异地听懂了。也许是因为对方手指在桌面画出的那个符号——和契约上盖的玫瑰纹章一模一样。
雨越下越大。瓷的油纸伞斜斜倾过去,遮住美被淋湿的金发。伞面上绘着的蝴蝶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鲜活,仿佛下一刻就会振翅飞走。美突然抓住他握伞的手,炽热的掌心贴着微凉的皮肤。
"跟我走吧。"美的呼吸带着葡萄酒的芬芳,"去看看直布罗陀的日落,威尼斯的水巷。"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瓷腕间的翡翠镯子,"你可以把整个东方的丝绸都卖到欧洲去。"
瓷望着巷口被雨水打落的海棠花,想起小时候母亲告诫他商贾之人最忌动真情。但此刻雨声轰鸣,他分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只翡翠镯子突然变得滚烫——这是母亲临终前给他戴上的,说是在性命攸关时会保护他。
"明年春天。"瓷最终抽回手,伞面上的蝴蝶剧烈摇晃,"如果那时你的船还能找到这个港口。"
美离开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瓷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后,看着黑帆商船缓缓驶出港湾。海风送来美最后的呼喊,混在水手们的号子里听不真切。直到船只变成海天交界处的一个黑点,瓷才展开掌心——那是枚西洋金币,边缘还带着对方的体温,背面刻着荆棘缠绕的玫瑰。
回到绸缎庄,瓷在账本里发现张对折的羊皮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给会念《长恨歌》的丝绸商人——下次我来,不做买卖。"落款处除了玫瑰纹章,还有行极小字母:Veritas in profundis(真理在深渊之底)。
窗外,今年的最后一只秋蝉正声嘶力竭地鸣叫。瓷将羊皮纸按在胸口,那里藏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昨夜高热中,他梦见美站在血与火的海面上,手中捧着的不是丝绸,而是一柄出鞘的剑。而更可怕的是,梦里的自己,竟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他。
怕你们不懂,再详细写一下故事的背景[眼镜][眼镜]:
工业革命初期的架空平行世界(约1830-1860年)
西方:蒸汽机与航海技术突飞猛进
东方:保持传统手工业巅峰但面临冲击
地理版图:
主要场景在虚构的"临海港"(原型为广州十三行 威尼斯混合体)
西方参照哈布斯堡王朝与海上马车夫时代的荷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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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罗衣初染檀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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