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厂,千红就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
往日在村子里骂人的声音往屁股下压,说话也带着城里人的文明,能说“什么”就不说“啥”,给自己立下目标,三个月学好普通话。
孙小婷是她的拥趸,本来进厂要光荣地竖起战旗,第一天就被宿舍大战吹得只剩光杆子鸡毛。看千红踏踏实实做人,她也跟着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她们所在的车间和罐头厂的联系就只有面前一麻袋又一麻袋的玻璃罐子,按大小号排列洗净搓掉贴纸印,消毒回收,运到正儿八经的生产线上,让机器把水果和糖水洗净了呲一声灌进去封口。
简单得让千红回想起在家吃饭,等爸和千里落了筷子,不管千红手里有多大一碗饭,她妈就会说:“千红哇你得看见家里的营生,赶紧洗碗刷锅!不要指你一下做一下,以后嫁到人家婆婆要说你懒的。”
工厂里自然不会有她妈督促她,工厂里管事的是杨主管,杨主管统管两个车间,一个搓瓶子上的标签,另一个把罐头厂的新标签贴上去。
新进来的都只能带着手套搓瓶子,花花绿绿的塑胶手套上沾着洗不掉的消毒液的味道。
脱了手套手指发白,闻起来就像臭银杏,没有一个女孩喜欢手指上这股味道,就像文文喜欢晚上在手臂上拍着千红看不懂的东西来冲洗这股气味,在第二天下工的时候,她的男朋友捧着她的手,嗅到的是清冽的茉莉花香。
张姐看不过去,她上工的每个钟都力求把手插进消毒水里,出来透透气都视为懒散。她三十来岁,是这间大屋子里年纪最大的女人,杨主管来的时候她格外卖力,等着自己转到别的车间,离开这群消毒女。
文文一下工就死命搓手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假惺惺的”,意思是女工就要有女工的样子,该像还没过去多久的十几年前一样求真务实,围着围裙胳膊粗壮地抡起锤子,带着可敬的两坨红被画在宣传画上。
爱美就很**很资本主义。
千红倒是觉得没什么,又不是在上工时期涂脂抹粉,她干好自己该干的,也不多操心。
但是她天生有几分打听消息的异禀天赋,同样都坐在板凳上搓罐子,她就耳听八方地知道了张姐其实是村子里跑出来干活的,在村里有个两岁的女儿,张姐和杨主管眉来眼去交换眼神,也不知是你情我愿还是主动投怀送抱,早早地把自己攀上杨主管的腰。
张小妹的号牌和千红相近,几番腾挪下来,千红坐到张小妹旁边,试图打听真假。
恰逢这几天厂子里有风声说,贴标签那边走了四个女工,要从她们这里填个空缺,那边苦轻味小,还有电风扇,洗罐子的这群女工都蠢蠢欲动。
千红刚挪过去,另一头的女工就和她窃窃私语:“张姐昨个听说要从咱们这边挑四个人过去,那边苦轻味小,还有电风扇,晚上就去烫头了,你看她,跟爆米花似的!杨主管过去都没认出来。”
隔着两排瓦楞纸箱,千红看见人群中头最大的就是张姐,又红又黄的卷发,吹得高高的,堆在头顶,但睡了一觉把后脑勺压平了,看起来就像一刀切走了半个馍。
张姐脸上还是不施粉黛地朴实着,表情绷得格外严肃。
杨主管看起来很忙,接了个电话再进来,张姐刷一下展开了微笑,举起手来:“报告,我要上厕所。”
在这里上厕所视为偷懒,除非打了报告。
杨主管点点头,张姐起身擦过他,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插兜,表情严肃,千红回想起他招自己进来的那天,也是挂着这么冷淡又可靠的表情。
千红觉得张姐可能是自己用美人计未遂,年纪大了真是放得开。
她低头搓罐子,孙小婷那边动静格外大。孙小婷仿佛为了证明自己那么瘦也比膀大腰圆的其余女工有用,格外卖力,水声哗啦啦响,她那边已经支起两摞架子,摆满了澄透的玻璃罐。
这实心孩子。
这也不是按件算,孙小婷的胳膊也不是两条铁杆,这么洗下去,明天千红得给她打石膏板。
千红自认实诚,比孙小婷还是远远不及。
杨主管贴近孙小婷旁边,轻轻拧上水龙头:“刚进厂不要这么豁出去,这是个长久的活,细水长流的好,等工程多的时候你要累死了,我们可不付医药费,慢点也没事,没人急着要。”
隔着两排女工,千红看见孙小婷那傻孩子的脸立即就红了。
在孙小婷人生中邂逅的为数不多的男人里,这个杨主管可以拿冠军。普通话说得好,年纪大是大了点儿,但身材还算匀称,是个工厂主管,一个月挣七千。
杨主管是这片女性丛林中唯一的牲口,女人们围着他争奇斗艳也不奇怪,有些人暗地里斗红了眼,准备把自己这朵鲜花插上工厂主管的墙头。
千红搓洗玻璃罐子也没有多关心,她和孙小婷约法三章过了,孙小婷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杨主管过来,问她在工厂还习不习惯。
“还行。”千红说,捞起一个玻璃罐子磕在杨主管脚前,清脆一声,“挺好的,能挣钱了,多亏了您帮忙。”
杨主管一走,千红就回想起进场前的惊心动魄。
说起来,如果不是这杨主管及时出现,她和孙小婷说不准就给那鹭鸶腿得逞了,要真是那样,一头撞死算了。
下工吃罢饭,到了工人们自由休息的时候了。
他们有事可做,出去跳舞,出去唱歌,出去上网,约会朋友,一起去吃冷饮,进城里喝啤酒。相比之下千红和孙小婷有约法三章在先,除了回宿舍睡觉也没别的消遣。
杨主管下了工,穿一身海蓝色的衬衣,一派农民企业家的派头,还有一辆黑色小车。远远看去,杨主管开着车从工厂大门出来,保安都微微弯腰,接过车里的人递来的烟,车子随风而去,带着城里人才有的喧嚣离开了。
孙小婷趴在窗口望:“他不是也住工厂?开小车出去哪里?”
“人家城里能没有房?你操这心干什么,把你裤衩收了,小心让变态钻进来偷走!”千红吓唬她,吓得她立即从晾衣绳上取下裤衩。
宿舍只剩她俩,千红有意和张小妹拉近关系,但张小妹像片云,来了又走,飘飘忽忽,中午吃饭都捉不到人,张姐在厂里吆五喝六姐妹众多,其中并没有张小妹怯弱的身影。
文文三人倒是姐妹齐心,但凡文文白天约会,另外两个必定像尾巴似的跟去。
张姐也没回来,宿舍难得清净,千红把地扫了拖了,哼着歌踮起脚尖跳舞。
她学电视上的歌星,在舞台上一定要扭腰顶胯,把鞋底在地上拖拉开,双手摆动,手指要捏成各种花。
她哼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想象费翔在春晚舞台上的经典握拳,挥舞着左手,像火焰般自上而下划落。
孙小婷在旁边看,乐得笑:“你还有这艺。”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千红冲她乱挥双手,手指从脸前划过,露出笑颜来,“熊熊火光!照亮了我!”
抬腿蹬腿,千红扭腰振肩,胸口的波浪起伏得孙小婷笑得起不来。
她哼歌,只会中间一部分,哼到一半,想起另外一首,于是哼“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这首歌她想不到该怎么扭腰,显得孟浪,于是她双手夹紧,双腿绷直,像站上了弹簧床,直挺挺地往半空窜。
跳着高,千红觉得畅快,往床上一倒,一条腿耷拉在外。
孙小婷笑着凑到床边:“你这人好端端的神经啦?跳累啦?”
“心里有股劲儿。”千红摸着心口,细细地喘着气,“你说咋回事,我心里憋着股劲儿,干活都不累,就想跑,就想跳,呆着坐板凳上憋屈得我动弹不了。”
“这可一个月一千五呢。”孙小婷以为她吃不得苦。
“啊呀,不是。”千红觉得自己说不明白,索性摆摆手,从床底拽出盆来预备去洗澡。
盆刚拿出来,她就闻到一股腥臊味,捏着毛巾嗅了嗅:“我的毛巾有股尿骚味。”
“是发潮了哇?不是新发的么,你也不说晾一晾。”
孙小婷捏着她的毛巾搭上衣架,也闻到一股臭味。
千红皱着鼻子闻,把整个宿舍都闻了一遍,她拖出孙小婷的盆,孙小婷的毛巾也带着一股浓烈的尿骚味。
她把毛巾扔到地上,扯出所有人的盆闻了闻,只有她俩的毛巾有这股味道。
“可别是有人……撒尿了?”孙小婷说出口都不敢想,声音微弱下去。
千红的眼睛一下子变亮了:“咱们刚来,肯定有人看咱们不顺眼,咱俩中午都没回来,肯定是中午干的。不是文文那帮就是张姐那帮,真是闲出屁了。”
“咋办?我都听你的。”
“这不是村里,咱们刚来,咋咋唬唬的要叫人嫌弃,先出去买新的,仔细着看好,再等等,抓到现行了我抓烂她的脸。”
进宿舍以来,千红夹紧尾巴,没靠拢文文,也没靠拢张姐,想不出是谁能干出这没屁股事来。
牙刷和毛巾扔了,剩下的都是塑料,狠狠搓洗之后,文文三人回来了。
文文进门就哭,后面两个人惊慌地安慰,但仿佛是安慰不好了,局促不安地跟在后面。
坐到桌前,文文对镜自照,照着照着就把镜子砸了,把原本坐在床上的千红吓了一跳。
“怎么了?”她不能假装没看见,提着热水壶给文文倒了杯水,推过去,文文凝视着这杯水,哇一下又哭了,趴在桌子上,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两个女孩左右环顾一下,把宿舍门锁上了,不忘对千红说:“没你的事。”
三个女孩开始窃窃私语,夹带着“真脏”“不要脸”“难免的”各类的词,从中猜测不出事情全貌。
既然不说,千红躺平在床上。
外头有人敲门了:“文文你开门!我能解释!”
“解释你妈个球!”文文拉开门,劈手一个耳光。
门外站着个高个男人,是文文的男朋友。
“你打我?你还打我?”男人立马不肯干了,歇斯底里起来。
“你个嫖-妓的脏驴头,老娘眼瞎了!滚!我再看见你我就提刀杀你!”文文把门狠狠砸上了。
后面一个女孩说:“文文你也别生那么大气,这工厂的几个男的不去找小姐呀,他也知道改了。”
另一个说:“你得给他点儿惩罚,让他知道错了就行了,他那么好的条件。”
于是前一个搭腔:“男的就是管不住下半身,他心在你这儿,你怕什么呀,别气了别气了。”
两人说得文文眼圈更红:“我挑剔他了?我躺平床上任他弄满足不了了?他给我找鸡?传染回一身脏病谁给我收尸!我就看你们俩给他说话,说不准背着我也跟他搞,是不是?”
两个女孩平白受了这么大的羞辱:“你骂人就骂人,骂我干什么,谁稀罕似的,不就是城里男人么,谁还找不来似的。”
另一个频频点头,泫然欲泣。
千红和孙小婷平白无故目睹了这一切,都缩成了个鹌鹑不吭声。
文文怒气直冲,气也喘不匀,外头的男人被她扇了一巴掌,好像自尊受挫,悻悻然离去了。
也不知道文文心里是怎么个惊涛骇浪,她一会儿收拾镜子碎片,一会儿把张姐的镜子拿过来看,一会儿涂指甲油又抠下去,就是不说话。
等她说话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她豁然站起,直冲千红走来:“我听说你买了把刀,我跟你买过来。你多少钱买的,我给你出双倍。”
千红一屁股压紧枕头:“你想干什么?”
枕头下,她买的用来防身的水果刀仿佛透过薄薄的枕头凸出锋利的轮廓似的,千红并没感觉到但她害怕极了。
“我男朋友不是那种花心的人,肯定是小姐勾引他。”
“你要去杀了那小姐?”本来在床上的那两个,脸色刷白。
“我又不认得,我去找鸡头问问是哪只鸡管不住自己的骚蹄子,剁烂那帮狐狸精的x!”文文提着千红衣领子把她扯到角落,千红和她厮打起来,竭尽全力地保护这把惹事的刀。
文文比她高,她在下铺被床板顶着,施展不起来,被掐中了脖子。
枕头被翻开,底下只有一双新买的丝袜。
这下千红的脸也煞白一团,她盯着文文,文文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头:“刀呢?”
“……不知道……哪儿去了。”千红吞了口唾沫,看着那三人不以为然了一会儿,突然都和她一样变得脸色很难看。
“管她谁拿走了,我还不信我没别的了。”
文文豁出去了,拉开门就走,千红无暇顾及水果刀的失踪,趿拉上鞋就跟她跑出去,跑出去一百来步才跌跌撞撞提上鞋跟,文文已经走远了。
那两个女孩这才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她要杀人了!她说得出做得到!她要去跟鸡头要人,她干得出来!拦住她呀!”
千红想,你们不拦是让我拦么?
但是她还是觉得人命关天:“她去哪儿找鸡头?”
“按摩店,旅馆,反正这儿只有一个鸡头,人们叫她段老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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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里只有一个段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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