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湖酒店，陆昀章和文仕棠一前一后下了车，随行的律师、技术人员并助理也从后面几辆车上下来，一行人西装革履，颇为引人注目。
酒店门口站着一位穿黑色西装，看起来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身材相貌在常人之上，只是眼窝深陷显得有些阴郁，倒像比实际年龄老了三四岁似的，一见陆昀章便上前几步笑道：“陆总，又见面了。”
“呦陈总，又年轻了啊。”陆昀章嘴欠打趣，随即做了个手势，“这是晟璟文董，你知道的。”
陈追向文仕棠伸出手：“久仰大名。”
“久仰。”
文仕棠感到自己的指节被重重握了一下，对面那双直视着自己的棕色眼中阴鸷一闪而过，陈追看向陆昀章，恭维：“确实良配，陆总好眼光。”
陆昀章笑着接受，眼神停留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悠悠然道：“既然如此，陈总是不是该放手了？我这个人心胸狭隘，容易吃醋。”
“抱歉抱歉。”陈追举起双手，“是我失礼了。”
文仕棠扫了一眼陆昀章，含义明显：你在外面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后者心虚地别过头去，进门时，却有意将两人隔开。
一行人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陆昀章向文仕棠凑了凑：“文董？”
“嗯？”
文仕棠见他一脸郑重，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稍探过身，陆昀章果真十分严肃：“其实那天我想和你说的是下周我们结婚纪念日就要到了，你想怎么过？”
文仕棠：……
其他人：……
尤其法务人员淡定的外表下更是草泥马乱飞：我草不是说这两人关系很一般的么？他们还随时等着打财产分割官司呢！
文仕棠向陈艾卿递了个眼神，意思很明显：不管有没有事麻烦给我找点事就现在。
陆昀章自顾喋喋不休：“你怎么这个反应，不会是忘了吧？”
忘倒是没忘，只是这么多年他们也从来没过过什么纪念日，他很想问问陆昀章抽的什么疯，如果签个合同也要有纪念日那他天天都要被纪念。
眼见电梯内其它人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文仕棠闭了闭眼，把心一横：“没忘，你想要什么礼物……”
“你以为我是想要礼物？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把你当另一半你竟然想包养我？”陆昀章大为惊诧，“叮”的一声响起，电梯门打开，陈追清清嗓子：“列位请。”
“哦，到了？”陆昀章立刻站直，体贴护着文仕棠出电梯，正常得仿佛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
陈追的秘书摆出标准微笑将在场诸位带进了套房的会客室，一行人分三个阵营在沙发上落座，陈追朗声说：“既然关于我司该项专利的相关资料各位专家已经初步评估过了，也做了初步的现场考察，今天请大家到这里来，就是希望可以签订意向合同。”
他一扬手，秘书递上文件：“这是我们双方沟通之后拟定的意向合同，请陈总以及律师过目，如果有什么意见可以当场提出，以便双方协商。”
话说到一半忽然面色一变，把手中文件狠狠摔在面前的茶几上，冲秘书嚷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标题都错误的的合同也拿上来给我？！”
秘书似乎有些不服：“这合同明明是您不用我过手，而且……”
“下属犯错难道不是你的失职？！又是谁教你这么跟上司说话！”
对于这种场景，文仕棠微微皱眉，终于不好说什么，陆昀章恍若未闻，不置可否。
三方，其实是两方，因为晟璟和牧唐的法务部之前就合作内容已经一通好磨，前两天差点为了一个用词互撕头发的几名大律此时站在了同一战线，和ＨＧ的律师就这份合同又扯皮了良久，终于敲定了一个版本，由陆昀章，文仕棠和陈追轮流签字各自保存。
整个过程中陆昀章颇为不爽，暗骂陈追那该死的眼睛一直盯着文仕棠做什么？打量他是个瞎的看不到么？
他签完了字，将手臂放在文仕棠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淡定地宣示主权，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仕棠。”
正事落定，助理前来添了一波茶，大家以为这位陆总要发表什么高见，都停下喝茶的手纷纷看向他。
只见陆昀章转向文仕棠，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声音说着悄悄话：“刚才和你说的事主要还是看你的安排，如果下周你们公司的事情能告一段落，那我们就出去玩一圈儿，要是抽不出空，那就凑合在家过，等到年假的时候再给你补回来。”
众人：又开始了……
文仕棠深吸一口气，想装听不到都不行。
行吧行吧，他想过那就让他过吧。
他按按额头：“你安排吧。”
陆昀章满意地坐正身体，这才低头呷了一口茶水，赞了一句：“好茶。”
签了意向合同，之后便是进一步考察和正式合同签订，时间定在下周陈追公司总部安城，合同签好时正好晟璟的工作告一段落，在陆昀章的强烈要求下，二人计划第二天从安城前往陆家在Ｃ国的私人海滩度假。
晚上文仕棠去见了大学同学，陆昀章自己待在酒店，意外地接到了陈追的电话，请他出去见个面，他按照对方给出的位置到达，竟然是一家酒吧，陈追已经等在了那里。
陆昀章施施然坐下，笑道：“这次合作已经是牧唐和晟璟一起，不知陈总单独叫我过来，是想谈什么？”
陈追打了个响指替他叫了一杯酒，方才道：“麻烦陆总前来，当然想和陆总合作。”
陆昀章的笑里透出些冷意：“我和我家那位同陈总的合作不是已经谈完了？陈总现在是想和我谈什么？”
交映的灯光下，陈追晃晃手里的酒杯：“你知道晟璟的‘涣之计划’吗？”
陆昀章点头，这是晟璟的核心计划，和牧唐的研究方向有重合，目前处于大量烧钱的研究阶段，他甚至觉得晟璟其它的一切研究成果并产品都是为了给这个计划烧钱而存在的。
“那这个计划如果能够达成，甚至哪怕是阶段性的成果，背后是多么大的利益，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
陆昀章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干净：“你的意思是？”
陈追的食指一下下点在桌面上：“晟璟和牧唐已经打算共同出资成立公司，以陆总和文董的关系，应该知道许多晟璟的内幕，或者一不小心让文董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他继续说下去：“到时候晟璟爆出丑闻，必定股价大跌，我们可以一举收购，拿到晟璟的技术数据和人才，说不定就能达到重大突破，就算没有，依照目前的情况，如果让晟璟成长下去，日后一定是牧唐最大的劲敌，抢占甚至垄断市场对一个行业来说有多么重要，必定是不用我来提醒陆总的。”
陆昀章心念一动，却问了个完全无关的问题：“‘涣之’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是一个人的名字。”
陈追虽好奇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是回答了他：“陆总应该知道，晟璟最初是文董在留学的时候和他的两个学长一起创立的，严谨来说，那个时候还不叫晟璟，而其中的一位，就是叶涣之，另一位则是唐既唯，这个项目起名叫‘涣之’，也许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最初的创始人之一。”
学长，联合创始人，叶涣之。
陆昀章在心中把这几个关键词默念数遍，他从未听文仕棠说过，他的生命中，除了父母和大哥，曾经出现过一个对他这么重要，影响如此深远的人。
他曾经问过文仕棠，是否有过求而不得的人，那时他的回答模棱两可，现在看来，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才会让他在酒醉后的深夜，露出那样的神情？
陈追以为他在考虑自己的建议，计算着时间差不多才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知陆总考虑得怎么样？”
陆昀章回过神来，扯了扯唇角：“陈总要和我合作，总得拿出点诚意，不然我怎么知道同样的手段，你不会用在文仕棠身上，来对付我呢？”
“果然是陆总啊。”陈追感叹，“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司还有一些专利开发在寻求合作方，一些内部材料可以无偿分享给陆总，这够不够诚意？”
陆昀章握着杯子的手指轻轻点在杯壁，神情戏谑：“文仕棠他可是我七年的枕边人，陈总怎么就认定我会为了这点利益背叛陷害他？”
“是么，”陈追神色戏谑，“我可从没听说陆总是个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的人啊。”
陆昀章忽然笑出声来，和对面人碰了下杯，发出一声脆响。
“说得也是。”
陆家的私人海滩在Ｃ国，当地旅游业发达，被隔离出来的私人地带却很安静，曲湘得知儿子要带儿媳妇儿来这里度假后，认为陆昀章竟终于做了件人事，早就让人把别墅收拾得一尘不染，管家厨师佣人悉数到齐，生活用品按照二人喜好准备停当，半点不用操心。
因为前段时间过分的忙碌，文仕棠从上了飞机就开始补眠，下车是陆昀章半搂半抱下来的，到别墅之后不等欣赏风景先摸到卧室，草草洗漱换了衣服就陷进了床上不起来。
陆昀章无奈又好笑，吩咐了下去就算天塌了也别吵到二公子，自己拿着本书，挨着他身边躺了下来。
文仕棠确实很缺觉，一直睡到午饭时间过了都没醒，陆昀章记得他从上飞机几乎就只喝了些水，觉得他这样醒了不饿才怪，便打算去看一下晚上的菜单，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出门之前回身看了一眼床上双眼紧闭呼吸匀称的人，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回来的时候，原来躺着人的床铺已经空了，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果然看到海边沙滩上一道顷长消瘦身影。
文仕棠穿着一件白色Ｔ恤，外面随便套了件防晒的白衬衫，下身穿着卡其色短裤，露出半截修长细直的小腿，光着脚踩在柔软的白沙上，侧脸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这人鲜少有这样随性的样子，陆昀章心脏漏跳半拍，甚至不敢打扰，只无声出了房间，在阳伞下的椅子上落座。
他想起结婚之前，自己对文仕棠的印象大多来自旁人，彼时晟璟刚刚起步，前途未明，外界质疑观望居多，私下都觉得又是个烧父母钱的纨绔二代，明面上众人口中的他依旧是“文家那个娇生惯养长相漂亮的小少爷”。
据说文仕棠出生的时候，父母便买了一座岛屿用他的名字缩写命名，之后每一年过生日，都会挖空心思给小儿子准备各种礼物，跑车别墅游艇换着花样来，在他十七岁出国读大学之前，上学永远是司机接送，出国之后文家父母更是放心不下，在他学校边上购置了一处公寓，司机管家佣人配置齐全，生怕小儿子在外面吃半点苦。
文仕棠十八岁那一年，由文仕桑亲手操办，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成人礼，全城名流悉数到场，见证文家二公子的成年，足以证明文家对这个小儿子有多么的疼爱，就连文仕桑那个没有感情的商业机器都对这个弟弟庇护有加。
文仕棠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视金山银山如尘土，在陆昀章看来，他其实是一个并不注重物质和权力的人。
他忽然有些不解文仕棠为什么愿意和自己结婚，虽说结婚之后，文陆两家在商业上联系确实更为紧密，但也无非是锦上添花，文家的地位并不至于拿宝贝小儿子的婚姻作为利益交换。
何况以文仕棠的固执骄傲，实在不像是个喜欢依靠别人的人，罔论拿婚姻作为筹码，所以当时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愿意和自己结婚的？还有叶涣之……如果他心里的人真的是叶涣之，这桩婚姻就更加不可思议。
也许自己确实该和他谈谈……
文仕棠走在海边，感受着细软白沙在脚下微微发烫，海浪声在耳边阵阵回响，他刚刚睡了很长的一觉，印象里车子到了这里的时候，自己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陆昀章抱上了楼……他知道陆昀章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只是懒得搭话。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文仕棠点进微信界面，聊天背景是陆昀章出席某次活动时的媒体图，他觉得好看就留了下来做背景，现在那西装革履的英俊背景上静静躺着一行字：笑一下，拜托，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随手打了几个字便按灭了手机：行啊，你倒立。
没想到几乎瞬间被回复：看好了。
文仕棠带着诧异转头，陆昀章竟真的双手支地，长腿竖起在空中，倒立起来，口中还叼着一只吸管，生怕他看不够似的，双手快速在沙地上左右爬行十几秒，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这场面实在滑稽，文仕棠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向陆昀章走过去，伸出了手，陆昀章顺势拉住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啧，还挺会折腾人的。”
文仕棠脸上笑意未融，乌发在阳光下闪着光，陆昀章看着便也笑了起来：“没想到文二公子还喜欢看这个，你那个恶魔大哥难道也肯这么哄你？”
见他抿了下唇，陆昀章夸张道：“不会吧？”
“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他弄坏了我很喜欢的一个模型，我太生气了，就让他贴墙倒立了二十分钟。”
“不是，”陆昀章差点笑出眼泪，“没想到文仕桑那种没有感情的精英阶级还有这种黑历史。”
笑够了，他把打开的椰子插好吸管递给文仕棠：“睡了那么久？肚子也不饿？稍微吃点东西，厨房已经在准备晚饭了。”
文仕棠接过喝了几口便放在了桌子上，陆昀章把他拉过来挨着自己躺下，海风从身边吹过，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文仕棠突然觉得这一趟来得很值得，他和陆昀章之间很少有这么好的时候。
婚礼之后，曲湘的意思是两个年轻人出去玩一圈，借此好好培养感情，陆昀章满口答应，仪式之后却扔在了脑后，文仕棠自然也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一纸契约达成的婚姻，想来这个人也是懒得培养什么感情的。
他侧过头去看陆昀章的脸，那个人眼睛闭着，十分舒适的样子，无意识地抬手想偷拍一张换个微信背景，陆昀章却忽然睁开眼，狐疑问：“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这么多年相敬如宾的戏，文仕棠自认演技不在陆昀章之下：“晟璟的法务主管刚刚问我……”
“噗嗤。”
他谎没编完就被陆昀章笑出声打断：“说你是工作狂，你还真一点儿都不掺假。”
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那看向文仕棠的眼里多了一丝无奈：“仕棠，你才多大，正是该好好享受人生的时候，别让自己过得这么苦嘛……”
文仕棠不答话，转过脸去望天：“不好意思，没有陆总这种本事，这么逍遥自在。”
陆昀章又笑了起来，却并没有放过他，支起身体压过去，一只有力的胳膊撑在文仕棠的另一边，强制性地和他面对面，眼眸深深，似乎是开玩笑，却难得有些认真的意思：“那陆总问问你，这么喜欢工作，为什么跟我结婚？”
从他呼吸迎面而来的瞬间文仕棠的身体便紧绷起来，心脏不自觉加速，他偏过头：“问这个干什么？”
原本是没有一定要得到答案的，文仕棠这个反应却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东西是自己没有用心也忘了发掘的，七年来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他抬手抚过文仕棠侧脸，让他直视自己，鬼使神差地问出口：“结婚的时候，真的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好像海风都停滞下来，文仕棠直直看着他，忽然坐直身体，摆脱了他居高临下的控制，扭头反问他：“你会和一个喜欢你的人结婚吗？”
有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远处树叶发出微响，半晌陆昀章也坐起来，摊手一笑：“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良配嘛！”
喜欢就是纠缠，是放不下，是不可控，他不会允许自己的生活中出现纠缠不清。
文仕棠看了他半天，忽然哼笑：“我就知道。”
说着重新躺下去了，比先前竟然还放松些。
陆昀章看他的样子纳闷：怎么，确定自己是个人渣让他这么开心吗？
纳闷了一会儿又有点郁闷，自己也不知道郁闷个什么劲儿，最后只能揽着文仕棠的肩膀重新躺下来，自我开解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想，他有千百种方式让他留下，喜不喜欢的，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样一想心宽了些，很快闭眼小憩去了。
文仕棠最终还是成功换了微信背景。
之后在心里唾弃自己没什么出息，又安慰自己没出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有似乎什么也不在意的姿态，不过是为了维持那份摇摇欲坠的骄傲，其实陆昀章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那里，自己什么都可以给，给到最后，只剩这份固守的自尊。
好在最后也想通了，其实这样就很好，他喜欢他的，没出息他的，最后粉身碎骨也是他的，所有微小的甜和铭心的苦，走过的遍地荆棘，都是他自己的，和别人没有关系，追根究底，和陆昀章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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