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很多年后周萤回想,前十几年孤苦伶仃的自己,后来倒还算有幸。
有些人,有些地方,能遇见,能参与已算不负人生一程。
他们很快到了另一个城市,这个地方和她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完全不同。
周萤手拎着花绿色编织袋,旁边站着佝背年迈的赵叔,眼前截然一新的场景在她熠亮的眼睛里如走马观花一般不真实。耀眼的城市霓虹冰冷闪烁着,她开始有瑟缩的怕意,自卑感就像埋在心里但从未打开的一壶酒,此时发酵好的酒味四溢。
赵叔说,他们会见每个月都会给她钱的人,那人创办了捐助基金,给无数的孩子们资助。赵叔不是说他根本不认识那些人嘛,周萤抬起头,眼睛洇湿,他大概问了许多人。
赵叔带她去哪,她就跟着,一路上她看了很多,看的越多就越沉默,灰色的钢铁森林、水泥铸造的高楼大厦同样灰暗地压迫着来自村镇的女孩。
“一直资助你的那户人家,就这儿。”他告诉周萤。
然后指着面前豪气十足的房子,因为外面有保安拦着,他们还只能在外面眺望。因为赵叔说的是磕巴的普通话,夹杂着乡音,衣服很破旧,保安不屑地只让他们等着,没放在眼里。
他们跨越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周萤第一次开始打量面前偏古典的建筑,庄严挑高的四层宽楼,绛红色的圆形长拱,亮金色的通达高两层的铜门,繁复精细的镂空浮雕,她觉得自己身处虚幻的真空罩里,屏气好奇地左右观望。
外面那一根根围起来的黑色铁栏里往里看,宽敞的一扇门那么清晰的隔绝了贫富,她想自己也许会永远记得这个青黑色的门,清晰的分隔线、她穷酸地站在门口、等待别人同情的施舍。
然后是一句话,孤据引山洪一般传来,这样傲气的声音不容拒绝地贯穿了她今后的年岁。
一秒,两秒,这声音终于如约响起来,拉开命运的帷幕。
“求我,我就放过他?别开玩笑了。”
语气里含着不可方物的傲气,伴随着毫不在意的一两声嗤笑,语调犀利。
十米之远,十几岁的年纪。
周萤转身,寻找声音的主人,心里隐隐期待这个语气的主人。
穿着亮眼的湖蓝色西装少年下一秒闯进了她单调的视线里,就像亮蓝色的水彩点在寡淡素然的宣纸上一样,她瞬间感觉从头到脚好若淋了一场满满当当的阳光雨。
雨落尽了,但彩虹色的雨丝还漫漫飘荡在半空中,空气里仿佛飘荡着清新发甜的青草香气。眼前的人,一身矜贵奢华,一只手举着电话,不耐烦的锁着眉,一只手甩掉车门,然后投注过来眼神。
她想自己从没见过有人如他这样。
外放张扬,丝毫不收敛的狂气任性,他仿佛属于另一个于周莹泾渭分明的世界。
只看一眼,她就迅速错开持续凝视的视线,连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逃避和害怕。
他身上明晃晃的光芒,无时无刻不熠熠发亮刺伤她。
那双好看的眼睛仿佛也看见了周萤,但视线只淡漠地落在她身上一瞬,便毫无兴趣地移开,迈开腿错身而过,扬长而去,走入了这幢遥遥不可及的房子。
刚刚好像只有一阵让人难以忽视的、清凉的风,在周萤的耳廓流连辗转,然后偷偷跑掉。
他刚刚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发火,但语气里却不像是生气,更多的倒像是高高在上游戏人间的佯怒。如此鲜明锋利,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沟壑,远一步踮脚眺望,进一步岌岌可危。
“你们可以进去了。”保安叫住他们,一句话把她拉回现实。
“好。”周萤答着,回到属于自己安稳的世界,亦步亦趋,低着头走进去,地板上锃亮的反射光弧灼痛眼球。
别墅内的装潢十分精贵,富丽堂皇地重塑着她以往很多年的认知,浅浅的高级木质香萦绕在她的鼻息间,房顶挂着的纯白色蜡烛型水晶吊灯也能让她注目惊奇很久。
周萤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接着承受越来越多从头到脚的打量。
她如此谨慎害怕,不过她也好会天赋性假装,这是上帝给贫穷可怜的她唯一恩赐。
江媛华是这里的女主人,眼睛定在她烂了洞的姜黄棉袄上,她从来没见过周萤脚下那种像上世纪才穿的灰色厚底靴,也没有见过那样老气花色而笨重的棉裤,而周萤就如被裹挟其中楚楚可怜的受伤了的小鸟。
十四岁姑娘的脸颊并不细腻白皙,有红色的冻疮,有青紫色的伤痕,整个人干瘦枯黄,不由得让人深吸了一口气。
江媛华是个典型的豪门太太,贵气十足地倚着,眼睛从上到下看周萤,睫毛乎扇。
人总是对身处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充满好奇与探索,初见打量后,以偏见和傲慢结束。
她刚开始是不可思议的震惊,就仿佛这世界怎可能有她这类的存在。然后是人之常情的同情,最后是微微的鄙夷,还好那副一贯伪善的模样足够逼真,迅速掩盖了不经意察觉的不屑嘴角。
“这就是我们爱华基金资助的一个孩子?”江媛华转身问身边的下属,然后招呼周萤,“快过来,孩子,别拘束。”
周萤不知道此时是否应当走向前,话里、动作里仿佛都是可亲近的和善,但打量时眼神中的居高临下全然不是假的,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教会她如何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不经意间流露的善与恶,教会她把一句普通的话在心里掰开、再思考过两个回合。
“是害怕了嘛?”江媛华捂着脸笑,“只说说话。”
在这个近四十的女人眼里,周萤是一个不爱说话、有些紧张自卑、甚至于畏手畏脚的普通丫头。
她可以勾勾手指施救,也可以跺跺脚就轻而易举踩在脚下。
周萤走到她的面前,看着这个穿戴精致,挂满华珠的女人挤出一脸笑意,她的嘴角是上扬的,但开心并不触及眼底。
江媛华主动伸手把周萤凌乱的头发别在了耳后,这是主动展示善意的举动,“可怜孩子从小真是可怜受苦了,先在我们家住下,我负责给你联系学校,让你读书!”
她和站在后面的赵叔对视,只是柔波婉转的一个浅笑,旁边的阿姨就明白什么意思,迅速把周萤带走,“给她换身衣服。”
周萤跟在阿姨的身后,后面传来的是赵叔弯着腰讨好谄媚的声音,“江夫人可真是顶顶善良的大好人啊,愿意供养这可怜孩子,您有一颗大爱心啊。”
赵叔也没想到面前的江夫人竟然决定把周萤留下来。
他是乡下人,说不出来多文绉绉的话,这些直白粗糙的好话已经让江媛华足够受用。得意从眉眼间跑出来,手捂着胸口,身体微微前倾,被一句句夸赞的大善人高兴得像飘浮在半空中,“喊我江姐就行,这姑娘我一见就有缘,家里正好没女孩,我们很愿意资助领养。”
这些话谁都没当真。
“哎哟江夫人,不对江姐,您就像那天上的观音菩萨一样美好,是那丫头多大的福气能遇见你。”
这是赵叔的声音。
周萤听着心酸,脚下却不能停,手捏着裤边,一个陌生毫无血缘的人拼尽全力帮自己。
她想起来,两个人还在门外的时候,赵叔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动着,发颤得塞到她手里一张黄色的破破烂烂纸条,上面是一串手机号。
“赵叔已经最大力帮你了,我跟他们讲了你所有的情况,我不是扔下你,你得相信我很努力求了……这是我的手机号,你以后愿意打就打,不联系我也行,我是真希望你肯定以后过得好,别再像原来这么受罪吃苦了。”
赵叔还在担心小姑娘会误会他,一遍遍重复自己做的所有努力,可慧心的周萤怎么会不懂,面前的人愿意自费带着她坐火车,跨越千里,勾着腰,放下成年人的自尊。一个乡下朴实无华干着农活的男人,能从各方打听一直资助她的人,能联系上这样的家庭,背后一定做出了太多努力。
赵叔长满粗茧的手轻轻落在了她的一只肩膀上,“别忘了你赵叔我啊”,然后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
“赵叔谢谢你,我会过的好,我也不会忘记你。”
她把黄色的纸条细心的放在口袋里,轻轻朝对面的人一弯腰,眼睛湿润着直起来。纸条已经揉的很破了,但她透过衣服去抚摸那纸片的时候,总会觉得十分安稳。
一层层薄薄的衣服隔绝了她的体温和那片纸,就仿佛将现在的她与曾经的泥泞一同完完全全割裂。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赵叔见面,但有些分离是不奢求再次见面的。
林煜从楼上房间出来,他已经把湖蓝色的西装外套换下,还留着里面的纯白色衬衫,袖口和领口的淡紫色手绣花纹做工精细,下身换成黑色休闲裤,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敞着,露出锁骨和喉结,下颌线锋利尖锐,眼神和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令人艳羡的、自然而然的洒脱。
他一手插着裤袋,悠闲下着楼梯,经过转廊时,他站住了,大理石阶梯上的脚步声暂停。
睨视,微眯眼睛,很快发现朝他走来一个灰尘扑扑的姑娘。
一个全身都格格不入、却有些眼熟的脏家伙。
始终低着头,经过他身边时也是这样,过度畏手畏脚避如蛇蝎、谨小慎微地走着。
如果她真是这样就好了。
林煜认出了她,刚刚还在门口守着、好奇地盯着他发呆的女孩。
她此时即便知道两个人面对面,也没有要抬头的意思,哪怕那个人挡住了她要走的路,可安静地好像非要等到他先做出些动静才行,僵持着。
如若别人和她吵起来,也能让人觉得她更占理。
近在咫尺,她的样子却如远在天边。
林煜抬起胳膊抱起双臂,他这般自由自在,傲慢无边的人,最讨厌被别人安排挟制。
似乎也是觉得,她绝不像表面呈现的那般胆小怯懦。
“那谁?”他侧过身去问家里的阿姨,单刀直入。
“江夫人资助的孩子,周萤。”
林煜又左右描了低着头的周莹几眼,周萤,是哪个萤。
即使是说话间,她也不抬头,始终垂着,又不好奇,又对当他是空气。
他松开了袖口的扣子,慢条斯理地挽起来,更矜贵了,十分散漫地继续走下台阶,留下一句,“我还以为领回来的是我爸私生子。”
听的身边的阿姨深吸一口气,也都不敢接这少爷的话。
“既然不是——”
“那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几个字如一把寒光凛冽的清刀,说出的那一刻就笔直无误地悬在了周萤的头顶。
她停下了脚步,整个人钉在原地,脸色更苍白了,干瘦的后背轻轻发颤,脚下是反光的瓷砖倒映出她跑出毛球的灰鞋,还有自己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以及微凸的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愤愤不平的双眼。
那场阳光雨直到打在身上才让人觉得如此冰冷彻骨,剑落刀影,银色冷峻的光竖直打在周萤的身上。
林煜走的更近,看清楚了她的表情,他的话好像刺痛过分了,周萤从容不迫的脸色有些耐人寻味的改变。
狎昵地看过去,不管不顾地往前走,迫的周萤不得不侧过身让路。
错身时好近,近得似乎能让人听到彼此不让的气音。
林煜是当然不在乎身后的人怎么想、怎么看,他的话从不收回来,也不计较伤人的后果,更何况他今天本就是有些故意。
他今日有些反常,比如明明平日最冷漠,什么也不爱放在眼里,鲜少管闲事,但今天就单单十分刻薄地吐出了那句话。
周萤等他走之后,自己偷偷去看他的背影,异样的心情慢慢上浮。
林煜倒了杯冷水,坐在江媛华的对面,语气不善,“怎么还资助到家里来了?”,两只腿敞着,手机横屏过来,弯着腰低头若无其事的打着游戏,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只是随便一提。
“给钱还不够,你是真不怕那些人怎么想。”
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突然出现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少不了各种风言风语。
“女孩嘛,又不是男孩子,况且你爸也同意了,家里家外都缺个好名声,是慈善基金资助的孩子,我是想这几年把基金会办好的。”江媛华摸了摸怀里的小狗,和它逗乐着,“小zook真可爱是不是。”她举起小狗的两只爪子转到林煜的方向,zook欢快的摇头摆尾。
zook是家里养的一条幼犬,刚领回来几个月,他刚开始还挺喜欢的,不过现在没什么心情和它玩,空出手揉了一下它的脑袋就收回。
“所以……”他不信他这个以利为先的母亲,还真好心到给自己找个女儿养养。
“最后还看你爸的意思,他老好人了”,江媛华抿下一口茶,接着说,“小姑娘是孤儿了,跨越千山万水来这儿,现在能把她丢哪?先搁家放着吧。”
孤儿两字让林煜打游戏的手一顿,扔下一句“随你”,阖上手机起身要走。
“讨个好名声,你们林家的人都爱做表面这些事儿。”
林煜没说话,他明知道说这话的江媛华好像更爱做表面风光的事,但并不打算开口拆穿他。
他站起身来,刚刚好与端坐在正厅的佛像遥遥相对。
什么时候立在这里呢,他忘记了。
怎么今天刚好如此鲜明,让他无法忽视,他以前不喜尊佛信教。
坐着的江媛华抬起头对面前的儿子说,“对了,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观音说要赐我们一家福宝,你猜怎么着,还真挺神,这不就来了。这一年家里生意气运大好,说不定她就是那梦里送给我们的福运。”
为商的家庭都迷信,客厅中央还有一小尊佛像,江媛华的手腕处挂着一串佛珠,她时常盘弄,也经常去庙里敬拜。
“我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好熟悉,好像曾经见过一样。”江媛华说的这话很俗套。
但这句话说的让林煜心头一振,他的喉结微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你爸说,他也梦到了。”
“是吗?”林煜发问。
“对啊,都梦到了,佛要给我们福运,你说巧不巧?”
“挺巧。”
原来原因重在这,他的家庭敬佛。
在佛面前容不得任何含着欺骗的眼睛,林煜只远远地望了厅中间那尊佛一眼,壁龛里金色的佛身有烟雾缭绕,他竟看的有些前额发汗。
她是佛送来的,一句笃定坚实的话出现在他的心里,佛前怎会有谎言。
老式金箔贴嵌的玻璃箱里的挂钟彼时奏响,佛像下,钟声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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