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辰时。
城墙之上锣鼓喧天，鼓椎起，阳燧照，烽火连城，京都六米高的城门轰然然地向外推开，映入外人眼帘的是贯穿一百零八坊市的主路，以及层层叠叠的商铺摊贩。
在这样巍峨壮观的城墙前，身着朴素的主仆二人显得格格不入。
冉旭秋理了理头上的妙常冠。
走向正在张贴皇榜的守卫。
“那个。”
城墙前的守卫被轻灵的女声唤住，浑身一激灵，险些把皇榜糊歪。扭头去看才发现是个尼姑打扮的女郎，正冲着他柔柔地一笑道：“你手上撕下来的这张皇榜，能给我么？”
守卫愣愣地就交出去了。
被撕下的皇榜只是一张废纸而已。
“瞧见没谷雨，”冉旭秋指着这张废皇榜，对着身旁的丫鬟眉飞色舞道：“这上面写的，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棋圣之徒履行师约，将与七皇子于下月中旬下一盘棋，若七皇子胜，则赐他储君身份，若棋圣之徒胜，则赏赐黄金万两，均田万亩…布告天下，闲吏闻之。”
念完冉旭秋就把皇榜一卷，别入腰侧，挑挑眉道：“看来下月中旬，咱们就该是坐拥万里黄金的富豪了。”
谷雨提醒道：“前提是你要赢。”
“不重要，”冉旭秋摆摆手，这其实是她活了这么大第一次下山，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因而心情很好，“师父门下一共三名弟子，他不找大师姐，也不找小师弟，偏生叫我来替他下这一盘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相信我啊！”
谷雨迟疑道：“是么？”
但她怎么记得，是因为冉旭秋在凡间的亲缘正好就在京都，所以棋圣才特意派她来京都履行师约。
冉旭秋又凑上前去，端详起了新被张贴的皇榜。
新换上的皇榜写的是小将军李轻云班师回朝得胜归京。同是得到皇榜待遇的人，冉旭秋对他有种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于是问谷雨：“李小将军何许人也，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谷雨说：“江湖四圣，琴圣棋圣诗圣画圣，但还有一绝，便是一枪绝命断肠人。李轻云师承枪鬼，十四岁学成绝命枪，江湖封他为一枪阎罗，你耳熟是正常的。”
“好！”孰料冉旭秋发出一声爆喝。
她摸着下巴笑的得意，“不愧是能和我一样在皇榜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谷雨：“…”
槽多无口。
作为棋圣的二弟子，冉旭秋进京这次并不是单纯地为了棋约而来，而是为了断尘缘。
她当年是在乡间尼姑庵里，被棋圣抱走的，是以这么多年头上都带着妙常冠，手腕上盘着佛珠，以作尼姑打扮。
但就在几日前，她师父突然叫住她，跟她说她在京都还有亲缘在世，让她趁着去履行师约的空档，把这桩尘缘了结。
她师父说，冉旭秋的身世本是郎中令家的大小姐，结果出生时生母难产而死，她的祖奶又觉得她的八字克自己，因而就说动冉父将冉旭秋扔到尼姑庵，不管不问多年。
因此养恩微薄，就只剩了生恩一件。
至于若是还有什么内情，那就有恩还恩，有仇报仇。
这是她师父的原话。
冉旭秋也深以为然。
主仆两人拿着标着冉家位置的地图一路向前。
连续施展轻功跳了几个人家的屋檐后，冉旭秋开始表示抗议：“这个地图是不是出错了，哪里有让人走房粱的？师父给我的到底是认亲地图还是贼窝踩点图啊！”
谷雨：“…”
谷雨倔强地昂头。
她才不会告诉冉旭秋地图被她换了呢。
江湖人，只走空路！
又跳了几条街坊
主仆二人终于落地到了地图上的地方，却发现冉家院门大敞，不见门仆，只有若隐若现的几声哀乐。冉旭秋顺着院门与谷雨直着往前走，她指着地图上标着冉家的那一块位置，嘴角抽了一下：“地图上画的甚是富贵朱门高耸、雕梁画栋，怎么真到了…才发现有些许的破败？”
重点是破败么。
谷雨看着眼前白绸飘扬的孝幛，终于看到了几个人影，她心里道：怕不是来得不巧。
赶上人家丧事了。
又想，原来是因为这个，所以方才外门才直直地开着，没什么人守着。
“谷雨，”冉旭秋也发现了，但她头一次下山，还没脱离江湖人的思维，想的却是别的。冉旭秋表情严肃，伸手摘住飘过来的纸钱，低声道：“你跟在师父身边多年，有没有听过棺材洞，传说这个江湖门派，每次杀人之前都会事先预警，连撒三日纸钱…你想师父本来让我去冉家，只是修行中的一环斩尘缘而已，如今他们冉家可能人都没了，我的任务也应该是完成了，咱们调转行头还来得及。”
别被棺材洞的人误杀了。
“主子，”谷雨木着脸，看向庭院里跪在地上穿着白色孝衣的几人道，“棺材洞一年前就被李轻云单枪匹马地杀成串串了。”
又是李轻云？冉旭秋吹了声口哨。
谷雨的视线又一扫过棺材、牌位上的名字…又道：“或许有没有可能，这家老太太没了，他们就是简单的送葬呢。”
冉旭秋视线跟着看过去，唏嘘道：“哎，孝子啊这都是。我的祖奶若是没了，我可能嘴都跟着笑歪了。”
当初听完她师父讲的身世，冉旭秋已经在心里给那位祖奶判了死刑。
谷雨复杂的目光停在牌位上面，明智的选择了一言不发。
以及有没有可能…
现在棺材里躺的那一位，就是你的祖奶呢？
庭院里的哭声稍弱，穿孝衣的那几名“孝子”们并不是聋子，此刻都幽幽转头，把目光停聚在说闲话的主仆二人身上。
但这两位不速之客却并没有丝毫自知之明，仍在啧啧地点评。
“你们是谁？”
穿孝衣的几人里，有个明显年岁大的男人一脸威势地发问，他手垂在身侧，默不作声地给两侧护院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把冉旭秋谷雨围起来。
“江湖客，江湖人，江湖不留名。”
冉旭秋冷不丁地蹦出了这个台词，一脸严肃地抬头，小拇指翘起扣了扣耳朵，然后吐了口唾沫星子在地上，匪气道：“但既然你问起了，我就告诉你吧，吾乃冉旭秋，手下无败将。”
手下无败将？
谷雨眼角抽搐，不明白自家主子是怎么把这五个字堂而皇之地说出的。
孰料中年人竟真的被冉旭秋唬住了，他面色似有动容，看着冉旭秋喃喃道：“冉旭秋？我是你的父亲啊…几日前给你送的信刚到，没想到你来的竟这样的早，可见你孝心可嘉，想必你祖奶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
“哦，”冉旭秋点了点头。
她是个棋者，在山上闭关多年，和外人交流能力或许差点，但是对于信息的把控能力却很强，她对着冉父呲牙一笑，“所以你就是听了几句道士的话，把我送出京都十几年不管不问的那个便宜爹。”
冉父脸一下子僵住，但他没反驳。
他之所以起把这个女儿叫回京的念头，不过也是听闻七皇子选妃在即，突然想到可行的一步棋而已，动机说不上磊落，只是恰好沿上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冉旭秋又指了指那口棺材，咧嘴笑道：“所以棺材里躺的人是我的祖奶？你们今日是在为她守灵？”
“你不知道祖奶去了？”
院子另一角，被冷落多时的一个额头绑着白布的青年一跃而起，比谁都激动的对着冉旭秋嘶喊。
他仇视地盯着冉旭秋脸上的笑。
祖奶死了，那可是她的亲祖奶，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冉旭秋回头审视这个青年两秒。
当年她生母难产死后，冉父不到三个月，就娶了一门继室，生了一子，取名冉冬白。
看装束与年龄来判断，他应当就是她的便宜弟弟。
以及，冉旭秋想，他声音这么嘶哑，想来这几日哭了不少，应该和祖奶的关系很亲近。
冉旭秋的视线又落到对方都明显比旁人好了不止一个层次的丧服面料上。
他应该很受宠，在这个冉府的地位很高。
这是她对他的第三个判断。
“是。”
她最后把视线落在他脸上，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在场人似都没想到冉旭秋竟承认的这么坦然，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时都觉得可笑。
紧接着都是纳闷，那她回来干什么？
“那么，”冉父明锐地察觉到有什么脱离他的预想，他浸淫官场多年，素日里峨冠博带，盯着人不笑的时候很有压迫感，此刻，他正看着冉旭秋面无表情地问道：“请问如果你不是知道你奶奶去了，你怎么会在现在进京？”
“下棋啊。”
回应冉父的是冉旭秋平实且困惑的目光，她声音淡淡，唬住了院子里围着的一片人。
白花花的纸钱被风一吹，飘飘在整个院落，树下旁迎风而立的少女，面容皎皎宛如明月。
与背后的棺材背景相融，瞧着倒有几分天真无邪的骇人。
下棋？下什么棋？
一时众人都想到了那张挂了大半个月的皇榜。
但是等视线落到冉旭秋的身上时，见她浑身上下都穿的普普通通，并没什么名贵的配饰，于是都松了口气，暗道他们是想多了。
棋圣之徒何其尊贵的身份，怎么可能是她。
小秦氏捏紧手上的帕子，趴在冉父耳边细声道：嫁进你家前，你也没和我说你家大女郎是个傻的啊。
“噗呲，”冉旭秋的便宜弟弟终于激动地喷出口水，说出了众人都想说的话：“别逗了，你还真以为会下两个子就是棋圣的徒弟啊！以为谁都闲着没事八百里加急送你进京就是为了下一盘棋啊。”
冉旭秋眨了眨眼。
她心里说，我确实是啊。
我确实就是，武林四圣棋圣，座下唯三的弟子之一的多败子是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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