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青明殿内,姜涞扫了一眼堆积如山的诉案,随手翻开一本就是四府官员各种为了撇开责任长篇大论的告冤书。
这些狗官还是欠收拾。
姜涞坐在上首,扬声吩咐:“怀南,磨墨。”
“是。”怀南轻车熟路地磨起墨来,满眼崇拜地看向姜涞。
他家少爷真是精力十足,又要管家里的破事,还要管朝廷的破事,天底下上哪去找这样能干的人去?
姜涞沉浸式刷了十几本诉案,把四府的案子大致捋了一遍。
合春,河东,济州,连梁这四府,皆由一条望江联系到一起,上游的合春连梁受灾情况最轻,下游的河东和济州却遭了老罪。
河堤河堤修得屁也不是,一个劲儿往朝廷要钱要粮,光河东府一个就死了两万修河堤的壮丁,十万两银子也不知进了谁的荷包。
在姜涞死后,谢玉蛰向朝廷请奏,让四府的士绅财主自愿捐粮,这些个财主谁也不情愿,光顾着发难民财,捐粮一事在四府寸步难行,最后还是谢玉蛰在河东杀了几个官这事才推行下去。
现在三个月过去,这些个士绅财主竟还反过来要告谢玉蛰强行征粮,劳民伤财,其心可诛,又无旨杀害朝廷命官,罪加一等。
“这济州府知府听说还给皇上上了奏折,”怀南一边磨着墨,一边压低声音道,“他说张师鸣为人清正廉明,家中清贫至极,还说少爷您和谢玉蛰冤枉了他。”
姜涞听得想笑,不知道谢玉蛰本人看到这些作何感想。
说来说去,还是河东给其他三府起了个头,其他地方官员见到张师鸣如此大肆敛财都没什么事,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现在张师鸣下了大狱,他们自然要全力保住张师鸣,保住张师鸣,也就等于保住了他们自己。
正所谓官官相护,利益牵扯太多,四府的官员几乎成了一体,想要肃清流毒实在太难。
“谢玉蛰查了三个月,还没查出张师鸣的老底?”姜涞皱了皱眉,有点怀疑谢玉蛰的办事效率。
怀南迟疑地思索片刻,低声道,“这……小的不太清楚。”
指尖在书案上轻叩两下,姜涞抬起眼,正巧见到谢玉蛰送完苏菁围回来。
“你们都退了,怀南留下。”
谢玉蛰见他屏退下人,又看到姜涞面前那堆诉案,猜到他有话要问,于是俯身行礼道,“世子。”
“张师鸣审过了没有?”
“审过了。”谢玉蛰缓缓上前,从诉案里找出张师鸣的卷宗,“他说当日命流贼破坏河堤的人是他侄子张禄,他本人并不知情。河东府的库银也查过了,仅存三万两。”
“三万两?”姜涞倒吸了一口冷气,朝廷少说也陆陆续续给河东府批了十几万两银子,“钱呢?”
谢玉蛰道,“据张师鸣供述,所有官府库银都用来去其他四府买粮赈灾,这三万两还是朝廷当时刚批下来没来得及用。”
“此话属实?”
“四府官员皆为张师鸣作保,说他确实在四府采粮,只是四府灾情也严重,当时只能从当地士绅手中买粮。”
好嘛,逻辑闭环了。
士绅保四府官员,四府官员保张师鸣,百姓们的诉状又告不进燕京城,怪不得张师鸣现在还梗着脖子不肯认罪。
“不过,张禄昨夜已缉拿归案,现正等候问审。”谢玉蛰等了三个月,就是在等张禄。
姜涞立刻干脆利落地起身,毫不犹豫道,“现在就审,怀南,传令去提要犯张禄到堂受审。”
片刻后,张禄被押进青明殿,跪在殿中,张口便是,“世子爷,那贼人诬陷我,我没有买过流贼作案,请大人明察秋毫!”
姜涞瞥了一眼谢玉蛰,对方立刻会意,取出那天从流贼贼首手中缴获的证据,“张公子,这书信上的字迹,你总该认得吧?”
张禄看了一眼那书信,立刻道,“这不是我写的,世子爷可去找来我平日里的字迹,一比便知!”
见他有恃无恐,姜涞大概猜到这东西估摸着不是他亲自写的,十有**是找人代笔。
可若真不是他写的,当时张师鸣为何一看了这张书信,立刻就咬定是他侄子张禄谋划一切?
这书信里定然还有别的门道。
姜涞冷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当日你叔父张大人可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张禄咬死不认,“这事儿连我都不知情,叔父他又怎么可能知情?”
“是么,那为何水患之后你要逃跑?”
“我没逃,叔父交代我要抓紧去各地买粮救济灾民,我当时哪顾得上其他,连夜带人跑到了献安城。好容易买够粮又患了疫病,这才不得已在献安养了三个月的病。世子要是不信,去献安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他嗓音尖细,听得姜涞脑袋疼,他看了一眼谢玉蛰,说道:“用不着那么费事儿,你说你得了疫病才不得已养了三个月的病,是吧?”
“是。”张禄信誓旦旦地应声下来。
话音落下,姜涞唇角微微勾起。
谢玉蛰一看便知他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果然,姜涞很快懒散开口,“既然如此,这得过疫病的人不会得第二次,谢大人,劳你去找个疫病未愈的人过来,给张公子好好试一试。”
闻言,张禄脸色突变,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本来伶俐的嘴一下子成了结巴,“你、你怎么能这样,我大病初愈,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么?”
姜涞嗤笑一声,压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儿,“我担待得起,若你平安无事,我自己去领四十个板子便是。”
也不出去打听打听,他姜涞跟别人对赌从来没输过。
谢玉蛰面露几分不忍,低声劝阻道,“这恐怕不太合适。”
“哦?”姜涞眯了眯眼,看向谢玉蛰。
“回世子,那疫病的厉害我是知道的,先是四肢溃烂流血,随后高烧不退,眼睛近乎半盲,胸口仿佛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体况不佳者半个时辰就会当场气绝,比酷刑还要折磨人。”谢玉蛰语气平淡地描述着,每落下一个字张禄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苍白极了,
“万一张公子没得过疫病,恐怕……”
姜涞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眉头拧起,故作呵斥道,“你瞎担心什么,张公子亲口说自己得过疫病,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赶紧带人去。”
被数落一通,谢玉蛰有些无奈地看向张禄,低声道,“张公子,请吧。”
张禄额头覆满了冷汗,颤抖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跟在谢玉蛰身后出了青明殿。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谢玉蛰自身旁小厮手中接过伞,声音极淡,“张公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禄不敢抬头,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淌到下巴,“谢大人有什么话?”
“聪明人贵在临事制变,天要下雨了,有的人手里捏着伞,雨过天晴安然无事,而有的人手中无伞,硬扛过了一场雨,染上风寒可是会要命的。”谢玉蛰执着伞,微微一笑,将手心的伞递到张禄眼前,“张公子,我这伞十万两雪花银,贵是贵些,可却能遮风挡雨,你可愿接着?”
张禄猛地抬眼看向他,对视片刻,他咽了咽口水,一咬牙,把伞接进了手心。
不多时,姜涞在青明殿里吃着怀南送来的马乳葡萄,一抬头便见谢玉蛰和张禄撑着伞进门。
“怎么回事?”姜涞沉下语气,“谢大人要违命不遵?”
谢玉蛰抖去伞上雨水,给姜涞递去一个眼神,“非也,是张公子改了心意,世子不妨一听。”
姜涞掀起眼皮,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淡淡道,“本世子现在没有那个心思听,赶紧带下去。”
话音落下,本还有几分犹豫的张禄彻底膝头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启禀世子爷,我有案情要报!”
总算撬开了他的嘴,姜涞捏起一粒葡萄丢进嘴里,神色恹恹道,“快点说,我没那么多时间在你这种小角色身上浪费。”
张禄咬紧牙关,不由得想起那把伞。
是了,别人都有伞,他可没有!
半晌,他抬头看向谢玉蛰,谢玉蛰立刻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来,递到张禄面前,张禄立刻叫起冤来,
“禀世子爷,这封信的确不是我写的,是我叔父张师鸣亲笔所写,请世子明察!”
此话一出,姜涞差点被嗓子眼里那颗葡萄噎死。
“什么?”
虽然早料到那书信有点奇怪,可张师鸣那老奸巨猾的狗官,怎么可能留下这样的把柄?
姜涞面色一沉,冷声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自己的罪不认反倒推在你叔父身上,我看我非要把你这等不忠不孝满口谎言之辈禀给皇上知道不可!”
“是他写的!”张禄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当初世子爷和谢大人初到河东府,张师鸣担心二位会查出府里库银的亏漏,耽误他敛财贪粮,这才写了封密信,叫当时尚在献安城的我去找些流寇野贼到城门口闹事,还推倒了大片河堤!”
姜涞偏头看向谢玉蛰,谢玉蛰立刻取了纸笔开始记录。
“后来我觉得此事实在枉顾百姓性命,大逆不道,万一事发他定要拿我顶罪,于是我就偷留了个心眼,直接把那封信给了贼首,”张禄指了指那封书信,振振有辞道,“世子爷明鉴,我就是个送信的,他是我叔父,我不得不从呐!”
听完他的话,姜涞险些笑得咳嗽起来,平复良久,才缓慢开口道,“好,好一对慈孝叔侄,签字画押吧。”
一个让侄子给自己背锅,另一个拉叔叔给自己垫背,不愧是一家子。
待张禄签字画押之后,姜涞脸色骤然冷下,猛一拍案,“来人,把要犯张禄押入大牢,本官要立刻入宫禀明圣上,查案抄家!”
“抄家,怎么会抄家?”张禄倏地睁大双眼,一把抓住了谢玉蛰的袖子,“谢大人,你们不能这样,那伞……”
谢玉蛰淡漠地望向他,不紧不慢地扯开那只手,
“送你了。”
被拉走之前,张禄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心还被人硬塞进了一把伞。
不远处,怀南盯着他家主子和谢玉蛰,暗暗咂舌。
这两个人真是怪,分明性子截然不同,但是变起脸来居然一模一样。
上一秒还笑意吟吟,下一秒就形同陌路,也不知道谁更厉害些。
“审案劳累,明日再进宫不迟。”谢玉蛰恭敬地替姜涞剥去葡萄皮,递到他唇边,“夫人,请用。”
姜涞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颇为嫌弃地挪开脸,“……你自己吃吧。”
目睹一切的怀南默了默,好吧,看来是姓谢的更会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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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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