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姜涞回到家里，一夜没睡好觉。
他没和沈炼说计划失败的事，想必沈炼也应该知道了。
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如何扭转乾坤，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他人生里的磨难数不胜数，如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挫折，怎可就此认输？
姜涞琢磨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坐轿子去了城郊的姜府。
接下来要想改变局面，就得从舜玉身上下手了。
方到姜府，姜涞先去拜见了爹娘，聊起此事时，姜父只说让他放心，开战后家里一定会倾尽全力支持。
有姜父这一句话就够了。
姜涞放心下来，出门去找姜舜玉，还没走到院子，便在门口见到了一脸失落的姜舜玉。
他快步上前想把姜舜玉叫去嬉莲庭，对方却在见到他之后脸色倏然难看起来。
“二哥，我现在实在没心情跟你说话。”
姜舜玉说完就要走，却被姜涞伸手拦住。
姜涞沉下声音道，“站着。”
姜舜玉心口一凉，又涌上一阵无名怒火来，“二哥，你未免欺人太甚。”
他都听说了，今天早朝上苏太傅举荐谢玉蛰当主将，皇上问二哥的意见，二哥居然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那可是主将之位，是他盼了多年都盼不来的机会！
姜舜玉现在根本不想看见姜涞的脸。
“我欺人太甚？”姜涞冷眼睨着他，“你的火气发错人了吧，谁惹了你你去收拾谁，少在这跟我发脾气。”
姜舜玉委屈极了，他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当上副将，也都是因为姜涞在前朝的地位。
可明明他还有更好的位置，二哥却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把他原来的位置换给谢玉蛰。
这算什么，让他白高兴一场？
明明前日都商议好了，来家里祝贺的官员贺礼他都收了……
“你放心，以后我不靠你。”姜舜玉扭头就要走，又被姜涞挡在身前，差点气得想吐血，“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想上茅房。”
姜涞：……
“赶紧去，一会到嬉莲庭见我。”
姜舜玉想说些什么，又实在憋不住了，只得负气离开。
半晌，嬉莲庭。
姜涞坐在棋桌旁品茶，见到姜舜玉来了，让怀南给他递去一张凳子。
姜舜玉别扭着坐下，冷冷道，“二哥有什么事说吧，我一会还要去兵营里。”
“急什么。”姜涞给他倒上一杯消火凉茶，态度和缓下来，“二哥知道你委屈，可二哥也没比你少难受几分，我原本以为谢玉蛰一介文官应是当不上主将的，只是没想到苏太傅竟在朝上舌战群儒，硬生生把主将之位给了谢玉蛰。”
姜舜玉半信半疑地盯着他，“是么，二哥这话是为了叫我好好辅佐谢玉蛰才这么说吧。”
话音落下，姜涞险些一口茶喷他脸上，“胡说什么。”
“我有说错么？”姜舜玉信誓旦旦道，“二哥前些日子专门把谢玉蛰叫来给我认识，不就是想让他跟我打好关系，好让我认真辅佐他？”
姜涞被他的脑洞打败了。
良久，他无奈开口，“那我怎么不找司晨呢，司晨绝对会听我的话，不像你，还会跟我发脾气。”
姜舜玉默了默，绞尽脑汁地想词反驳他，还没想出来，又听姜涞叹息道，“这次的事，是谢玉蛰和苏书纯摆了我一道，若是家人都不信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回去吧。”
闻言，姜舜玉神色略有松动，“二哥把我当成家人，那谢玉蛰呢？”
“他是绊脚石。”姜涞捏着手心的茶盏，指节微微发白，“怎能跟你比？”
姜舜玉还是不大相信，轻嗤了声，“二哥对绊脚石倒是宝贝得紧，把咱家的兵权都拱手送出去。现在好了，我上战场要听一个文官的话不说，届时胜仗归来功劳还都是主将的，后世提起来，都会说谢玉蛰文官任将平定阿兰，我又算什么？”
他的话令姜涞默然半晌，只剩一道沉沉的叹息。
“你错了，舜玉，兵权并非只属于主将一人，”姜涞把姜舜玉拉到桌边落座，抬手合上窗子，低声道，“大楚如何灭亡你可记得？”
在燕朝之前便是楚朝，姜涞曾经研究过一段楚朝的史书，对此很是了解。
姜舜玉不知他要说什么，耐着性子地答他，“楚帝性情暴戾恣睢，先帝奉命在外征战时，楚帝却沉迷酒池肉林，苛捐杂税压得百姓苦不堪言，后来先帝平定西北，在民心所向下自立为王……二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姜涞笑道，“你方才说得很对，可你就没发现，这天下不是谁在皇位上就一定是皇帝，而是得民心者才是皇帝。”
闻言，姜舜玉骇然道，“二哥，这话……”
姜涞沉下神色，冷声道，“这里只有你我，没有什么外人，二哥相信你。”
此话一出，姜舜玉按捺下胸口的忐忑，压低声音道，“可是……前朝有许多起义军，他们也未必没有得了民心，可怎么失败了呢？”
姜涞淡声道，“民心并非只指百姓，天下臣民皆是民心，要想承大统，除却凝集百姓的推崇之力，还要有仕宦贵族的鼎力相助，如此才能事半功倍。”
偌大的朝廷犹如一棵苍老敦实的古树般盘根错节，百姓就如枝干上那数不胜数、繁盛茂然的树叶，可只砍下那些树叶，无法动摇古树的根基。
每位帝王登基之后，除了开国功臣外，还要广纳前朝旧臣为己所用，便是这个道理。
否则根系不除，死灰复燃，国家如何安定？
同样的，登上皇位并非只是当皇帝那么简单，而是代表着继承大统。
所谓大统，便是历朝历代皇帝对下一任皇帝的委命。
哪怕你是靠阴私手段夺得皇位，还是靠起义除掉前任暴君也罢，不继承大统，你的皇位便是得位不正。
姜涞若真有一日当上皇帝，自然也是要承继大统的，因为这代表着天的认可，没有天的认可，如何成为天子。
仔细想想，或许这也正是华夏文明可以流传千年的原因吧。古树永远都会迸发新的生机，而不是被连根拔起渐渐死去。
姜舜玉听了半晌，仍有些稀里糊涂，“可是二哥，这跟我的兵权有什么关系？”
“笨。”姜涞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嗤笑道，“方才说了半天，都听到狗耳朵里去了。先帝如何得楚家王朝的位？他是楚家人吗？非也，他得位是因为他得了前朝旧臣的帮助和千万百姓的民心。你想一想，哪怕谢玉蛰坐在主将之位，可你得了其他副将和无数士兵的心，那谢玉蛰这主将岂不是形同虚设？”
皇帝皇帝，别人要听他的话，他才是皇帝。
如果底下人个个把皇帝的话当成耳旁风，那他算个什么皇帝，不过是傀儡罢了。
姜舜玉怔怔听着，良久，恍然大悟，“二哥，你真神了。”
姜涞瞥他一眼，又道，“你知道怎么做了？”
闻言，姜舜玉嘿嘿笑了声，早已对姜涞充满信任，“这不是等着二哥继续教导呢。”
被他气笑几分，姜涞揉了揉额角，“你所率的这支兵原先是谢炳易的，出征之前先去调查谢炳易先前治下如何，不过就算不用调查，我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谢炳易此人性情过于跋扈，对待士兵惩罚严厉，军中刑罚过重，但此人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为人奢侈，跟着他打仗每日都能有好酒好肉伺候，而且每每杀入敌国城池，谢炳易便会命所有士兵进城烧杀抢掠，有时还会屠城。
这些士兵虽然在军中被严刑折磨得苦不堪言，却也被屠城所带来的丰厚奖赏所刺激，因此每每上战场总是拼尽全力的厮杀。
“你记着，屠城不可取，使敌人心悦诚服的投降于你才是上策。”姜涞拍拍他的肩膀，“先前谢炳易把这些士兵的胃口都养刁了，因此你和谢玉蛰整顿兵营，要唱红白脸的时候，你去唱那个红脸，切勿得罪士兵。”
姜舜玉忍不住打断他，“要是谢玉蛰不打算整顿兵营呢？”
“不可能。”姜涞几乎下意识回答了他的问题，稍顿了顿，又干咳一声，“谢玉蛰想打胜仗，就不会看不明白整顿兵营有多重要，此战艰险，他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姜舜玉认认真真记下姜涞每句话，又问，“光靠这个，能让他们都服我么？”
姜涞摇摇头，神情严肃道，“还不够，你要站在每个兵的角度去思考，上战场他们最担心的是什么？不是怕输，而是怕死。你要想尽办法，爱惜他们的性命，绝不抛弃每一个受伤的士兵。你还要奖罚分明，该赏赐的不可吝啬，可当要罚他们的时候，你就跑去告诉谢玉蛰，让谢玉蛰出面来罚，如此士兵只会记得你的好，记住你的仁心厚德，自然而然便更愿意听你的话，跟随你打仗。”
至于能不能打胜仗，姜涞相信姜舜玉的能力，只要不出意外，姜舜玉绝对能赢下来，而且，不是还有谢玉蛰出谋划策呢么。
得了姜涞的教诲，姜舜玉许久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不禁咋舌道，“二哥，你以前没上过战场，是从哪里学来这些？”
“多读书多看报，少吃……”姜涞清了清嗓子，淡声道，“你别管了，有空多看看兵书，打仗光靠本能和天赋是不行的，学习前人的战略也尤为重要。”
姜舜玉重重点头，跟姜涞恭恭敬敬地道谢后离开，笑意盈盈，“二哥，你就等我胜仗归来吧，保证不会给姜家丢脸！”
在他心里，姜涞愿意帮他这么多，全都是看在他们是一家人的份上。
姜涞神色微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那股熟悉的刺痛感又涌上心头。
其实不是的，他愿意帮舜玉，只是因为舜玉是可用的将才，并非因为舜玉是他的家人。
从始至终他甚至未曾想过，舜玉才只有十八岁，万一在战场上有什么闪失会怎么办，直到舜玉真的笑容灿烂地与他招手离开，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利用。
他从很早以前就没有家人这个概念。
姜家纵使有千般好，终究不是他的家。
他只是占用了那个纨绔二少爷的身体罢了。
可为何，看着舜玉离去的身影，心头也会酸胀不已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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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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