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急促地喘息着,季邈在冷眼旁观里,知道对方的理智已经彻底被击溃了。
他被捉到虎头牢,就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人或许会不怕死,却很难不惊惧于死前可能遭受的折磨,未知的才最可怖。
司珹将他吓破了胆,就成功撬开了他的嘴。
战俘喉间的嗬响充斥在牢内。季邈原以为他会用那条长鞭抽人,可司珹竟然没有。
鞭身一端在他掌心,另一端收紧了,缠在战俘脖颈间,牵拉中扯出囫囵的呜咽,战俘的嘴唇已经泛了紫。
对方受不住,崩溃间吐出所知的一切,每每这时,司珹才会松开一点,他是这样贴心,却又总在对方神智稍稍回笼时再度勒紧,毫不留情。
真是条蛇蝎。
虎头牢内很少有过没有惨叫与咒骂的审讯,临到战俘脑袋垂落、司珹揩着指间血沫偏头看他时,季邈方才开了口。
“他死了。”季邈说,“你审讯手段了得。”
司珹看着他:“我已经得到了将军想要的——嵯垣人在阳寂城内有内应,双方以密道相联络,用来遮掩的宅子就在阳寂城中。将军不派人去查查吗?”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可惜他知道的不算多,胆子也实在太小,禁不住吓。”
“你杀人的手法很熟练,”季邈没接他话,冷声说,“那百户的死并非意外。你受了重伤,知道撕破脸难活,竟主动示弱。在百户面前如此,在我面前亦如此。可如今你大伤初愈便露了本性,好人难装吧。”
司珹面上不见慌乱,反倒像听着了赞赏。
“将军何出此言。”司珹似笑非笑,“徐百户救我,是为作践取乐。此人险些杀我,今日我不过以牙还牙,哪里担得起恶徒的骂名?将军救了在下,在下从未对将军起过丝毫歹心,今日种种审讯手段全然是为了将军,你看。”
“我对将军,可是付尽了真心。”
风透牢门,案上灯火摇曳,季邈不为所动:“你这样睚眦必报的人,也有真心可言?”
“睚眦必报谈不上,”司珹面色自如,“知恩图报倒还行。”
季邈冷笑一声,没再随着这人的话往里绕。司珹是可疑,但他得到了阳寂城中有人通敌的线索,这才是眼下更加要紧的事情,今冬阳寂城内必不太平,万事都要多加小心。
至于司珹......
司珹决计不是镖客。他这样了解西北形势,通晓嵯垣语,杀人干脆利落,见血也分毫不惧。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被注意到,根本不可能凭空出现。可他身上的谜团愈多,季邈的探究欲就愈重。
司珹究竟从何而来?
季邈磨了磨后槽牙,抬脚往外走,他心思百转,动作却干脆利落,分毫不留恋。司珹也没跟上来,只好整以暇地扯着巾帕,拭净了血污。
外头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
肃远军营地内不许奔马,除非遇着要事。马蹄声让二人面色均是一变,季邈迅速推开牢门,风雪里便滚落一个人,那人气喘如牛,面上淌满了汗。
“不好了将军!”
他嘶声喊着:“三营的鹰刚刚带来消息,王爷那头原本已经锁关。可昨日不知怎的,渡冰人夜袭峰隘峡,破了境,如今战况焦灼,峰隘峡守备军战得艰难。沙湮那头抽不出兵增援,世子,咱们......”
季邈不待他讲完,翻身上马即驰,乌鸾掠翅间削破了雪,苍白的絮落到司珹眼睫,他在寒风里,露出了没有旁人瞧见的一瞬茫怔。
——上一世,长治二十四年末休战期内,峰隘峡从未遇袭。
***
峰隘峡在阳寂北面,是整个大景最靠北的境内关口。
西北辽阔,嵯垣人与渡冰人分散聚居于白荒草原,边境就不得不拉起绵长的防线。阳寂三大交战地中,沙湮开阔,朝天阙曲折,峰隘峡地势最是险要,战况也最复杂。
肃远王季明远常年守在这里,抵挡北境袭来的风沙。
沿途雪厚,边道冷肃。季邈奔马疾驰,被隆冬的雪扑了满身,他携援军前队一起,离弦流矢般往峰隘峡赶去。
风声愈烈,兵戈交错声绞在其中,逐渐变得清晰。援军到时,峰隘峡前锋主力军已近溃散,渡冰人的骑兵穿行在雪尘里,连缀成黑沉的影。谁也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多,浓云一般卷涌过来。
季邈在包围圈外望见了父亲。季明远年近四十了,仍是西北边境不可撼动的大将。他虽出身皇家,是当今圣上的亲兄长,在大景的威名却是刀枪血雨里搏杀出来的,伤与胜都是季明远的功勋,季邈自小就敬佩父亲。
季明远是他多年仰攀的高山。
季邈纵马中挥刀割开了敌人喉管,他在营地内敛着的傲气此刻全然显露了,似新雪里擦亮的刃,自包围圈外扯出血淋淋的豁口,极快地深入至季明远身侧。
“父亲。”
季明远听见了这一声,却没有回头,他侧身震落一把袭来的弯刀,问:“带了多少人?”
“两千精锐。”季邈说,“还有一万兵,需从各营调派,莫约半个时辰后到——父亲可受了伤?”
季明远腕间有血滚落,虎口也皲裂开,他已深入敌腹太久,斩杀掉两位副将,自己却也到了力竭的边缘。渡冰人围剿的弯刀割破了他的胸膛,刺锤也自他小臂上剜开血肉。
若是季邈没来,今日季明远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询问间有肃远军骑兵前锋灌入豁口,几十人的增援迅速聚拢为阵,将季明远拱卫其中。又在季邈一声骨哨下调转朝向,往峰隘峡大军方向撤退而去。季明远策马而奔,沉声道:“开城门。”
“开城门——!”
隘口轰然而启,投石机打乱了渡冰人追击的阵脚,峰隘峡内兵戈锵然,嘶喊声渐弱渐远,终于彻底消失在身后。
三更天,风啸雪卷。
援兵已至,渡冰人识时务,往后撤兵三十里,峰隘峡口烽火连阙,焰色里夹杂着痛呻苦吟。营地里军医穿梭进出不停,季明远也伤得不轻,主帅帐间却寂然如坟。
季邈立在案几旁,看见父亲右臂翻开的皮肉,军医仍在穿针缝合,季明远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左手搭在沙盘一角,问:“此次敌袭,你怎么看?”
“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是早有预谋。”季邈说,“往年这时候,渡冰和嵯垣之间多有冲突,今冬却不然,双方和睦得很,事出反常必有因——父亲,前些日子休战前夕,嵯垣小队袭击了朝天阙,劫走了一队镖局的货。”
“那镖局擅闯朝天阙,表面运的是皮货玉石。戚川前去追踪,捉了个人回来,从他嘴里撬出阳寂城中有人通敌的情报,目前我已派人回城暗中调查。父亲,这二者之间或有联系。”
他言语间隐去司珹,半字未提。
季明远听到这里,抬头看他:“那镖局中可留有活口?”
季邈眼神微动,几乎在瞬间脱口而出:“不曾。”
这反应是夹杂一丝微妙的反常的,如果季明远对儿子足够熟稔,如果他没有被皮肉间游走的针线搅乱判断,或许他就能捕捉到异样。但季邈的谎稍纵即逝,很快恢复了镇静。
即便在他的人生中,鲜少会对父亲有所隐瞒。
季明远嘱咐几句后闭上眼,显然没了继续谈话的兴致。季邈也不多留,他从主帐里出来右行十余步,便望见营地夜色里,侧立的两道身影。
见到他,一人带着另外一人走上前来。
“主子,”戚川说,“人带到了。”
夜雾里缓缓而出的正是司珹,雪中纵马几十里,使得方才好转的箭伤又有了恶化的趋势。可他面上丝毫不见怨气,只有急奔之后的些许倦色,和一点虚弱。
季邈打量着他,对父亲撒谎而产生的焦郁,竟然得以稍稍平复。
“将军找得这样急,临到见了我,却不像有什么要紧事。”司珹温和地问,“难不成,只是为了将我拴在身边?”
“不行么,”季邈凉飕飕地说,“你这样可疑,又这样有手段。不看好你,谁知道你又会做什么坏事?”
司珹看着他,忽然笑出声。
季邈滋生出一点微妙的恼怒:“你笑什......”
他的话没有说尽,因为车马声自营地混乱的呻|吟里渐渐清晰起来,离几人所在的地方愈近了。
司珹面色微变。他想走,可如今戚川只听季邈的命令,后者不开口,他就只能待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马车很快停在季明远所在的主帅帐外,汤禾率先下马掀帘,搭好了轿边脚踏,里头随即伸出只清瘦的手,扶着汤禾的胳膊倾身下轿,显得急切。
季瑜下轿后一抬首,就同几米外的季邈对了个正着。他眉宇间的忧虑被冲散些许,意外道:“兄长怎么站在外头?”
“我刚从营帐里出来。”季邈说,“父亲受了伤,好在没伤着要害,如今军医正看诊。阿瑜,你从阳寂城赶来峰隘峡,冒雪行了一整天吧。”
“听闻峰隘峡出事,我和母亲俱放心不下。近来王府诸务繁杂,母亲行走不便,可我总不能干等着。”季瑜仰首间问,“兄长可有受伤吗?”
但下一刻,他投向季邈的视线瞧见了更多,余光里,兄长的副将戚川携一人立在几步开外。那人身形挺拔而纤修,半隐于夜色,只露出小段白净的颈与下颌,嘴角似乎微微翘起了。
季瑜好奇地前探一步。
“兄长,这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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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雪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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