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雪夜下的太和殿,歌舞升平、群臣宴饮至后半夜。醉的醉,醒的醒,大多半梦半醒,殿内有些静谧,丑时已过,便是纪昀深也有些困倦了。
原是再等至天光熹微之时,守夜结束,众人便可带着满身喜气,皇恩浩荡地回去了。
可架不住有的人多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劲儿,便开始胡言乱语了。
礼部侍郎何忠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立马高声道:“陛下,臣以为,今日除夕,按照旧例,皇后娘娘应当出现在国宴上,陛下身边坐的也不应该是郑贵妃,如此是逾越了礼制,于理不合,于祖制不合。”
此言一出,郑贵妃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很是难看,煞白煞白的,像极了外面厚厚的大雪。
殿内的舞乐也都停了下来,还在交谈畅饮的大臣也都在一瞬间清醒,纷纷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大殿内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声,四周仿佛突然都冰冻上了。
睡着的崔廉和脊背上染了一丝凉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就要清醒过来,手不小心一挥,旁边的酒杯被抚倒,滚落在地上,发出了几声清脆的响声,尤其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吓得他立马跪地。
这朝堂之中,谁人不知,那位可是陛下的不可言说之人。
当年陛下娶戚家独女,借戚家上位,从废太子一跃成为如今的九五之尊,过后却是以戚家以权谋私,为祸百姓,围皇宫、杀先帝,意欲谋反的罪名将其铲除。
此事孰真孰假无人得知。
但戚家却是真的败了。
怀远大将军极其夫人尸首挂在法场三天三夜,其女戚常念也被囚禁,并废除一身武艺,手脚尽断,形同废人。
崔廉和至今还记得当时皇后娘娘火烧长春宫,以死鸣冤的壮举。
尤其是她控诉的话,
“狡兔死走狗烹!八千里来流血路,铺就你的金王座,座下冤魂谁能数,尸骨无数!尸骨无数啊!试问座下冤魂归何处,尽是我、戚家断头魂!”
崔廉和回想起这句话身体不由自主地抖擞了一下,感觉后背都阴森森的,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啊,怪让人瘆得慌。
不过现在都没几人知道,也没什么人敢说。
大殿之内,无人敢出声,也没人敢直视天颜。
纪昀深面带微笑,脸色温和地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没说话,任由他跪在地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对底下的人来说,仿佛是一场酷刑,度日如年。
良久之后,纪昀深瞥了一眼身旁的贵妃,见她花容失色,微微一笑。
郑贵妃这才缓了一口气,也回了陛下一个温柔的笑。
底下的大臣见状,便有人揣摩了陛下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走出来,驳斥道:“何大人此言差矣,天下谁人不知,那位是逆臣之后,陛下饶她一条性命已是仁慈。如何还能让她以一国之母的身份出席国宴?”
何忠绪不知是喝酒喝上头了还是如何,丝毫不惧道:“若是皇后娘娘犯错,自当受罚。只是皇后虽是逆臣之后,却早已嫁给陛下多年。更何况,陛下一日不废后,皇后便一日是皇后。微臣身在礼部,只知一切按照礼制行事,任何人不得逾越礼法!”
言语间,他眼眸犀利地看着郑贵妃,吓得郑贵妃手一紧,却见陛下正惬意小酌,恍若没有这回事。
旁边出言的户部侍郎顿觉头皮发麻,暗骂何忠绪这个死古板,没事找事,那戚家都灭了,其女也形同废后,陛下良善,饶她一命,就他还在这儿给郑家和陛下找难堪,当真是活腻歪了。
一直坐在旁边的郑严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先帝在位时他便是太傅,如今新帝登基,他的女儿又入宫一跃成了贵妃,自然是风头无两。
郑太傅摩挲着手边的酒杯,指尖温凉,他最讨厌那些给人兴头上泼冷水的没眼力见的蠢货了,坏人兴致。
他微微瞧了一眼旁边的大臣,只见礼部尚书刘徐站了出来,通身气质沉稳,恭敬道:“臣以为,既是皇后娘娘还在其位,依照礼法,何侍郎提出让皇后出席国宴也并无错处,只是若让逆臣之后尊为国母,更不合礼法。”
“哦,那爱卿有何见解?”纪昀深终于出声,微笑问。
“臣以为,当去旧迎新。”刘徐掷地有声道,众人心惊胆战了一瞬,偏他还更加直白,掷地有声道:
“废戚后,立新人。”
此言一出,立即将太和殿的气氛推向了最**。
废戚后不过是小事一桩,戚后早已成了个手脚尽断的废人,不足为患,若不是陛下生了恻隐之心,恐怕她早就被赐死了。
只是这立新人里头便大有学问了。
立哪位新人,谁家的新人,何时立新人。
如今宫里还有能担当中宫之位,国母之能的妃嫔吗?
众人耳聪目明,都没有出声。
如何没有呢。
这上面可不就坐着一位最合适的人选?
郑太傅这边的人立马就机灵了起来,只见群臣进言此起彼伏。
“臣以为刘尚书所言有理,陛下登基初年,便扫清逆臣,革除世家,可见天佑陛下,事事兴隆,若能一举彻底清除旧日毒瘤,选立贤后,恐怕更能兴我大楚国运,扬我大楚国威!”
“臣附议!臣以为贵妃郑氏虽出身世家却心地纯良,且近来伴陛下左右,未曾出过差错,实有国母之能。臣恳请陛下立郑氏为后!”
旁边的郑贵妃立马诚惶诚恐地跪地:“臣妾不敢。”
郑严也站出来佯装阻止道:“小女德薄,实在是难以堪当国母重任。”
可太和殿内请求之声依旧不绝于耳。
有人道:“若是郑贵妃都不足为后,天底下哪里还有女子配得上呢?望太傅莫要推辞。恳请陛下废戚后、立郑氏!”
只见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头,“废戚后、立郑氏!”响彻云霄。
倒是还有小部分没跪的,有的手里还捏着酒杯,一脸茫然,有的还在观望,有的本就与郑家政见不合,不愿跪地。
可架不住这请愿的人实在太多,其他人也逐渐弯了膝盖,大喊:“废戚后、立郑氏!”
从始至终,纪昀深的脸色都丝毫未变,他摩挲着酒杯,一直微笑地看着这些黝黑的脑袋。
然后又瞧了一眼外边,天边露出微光,呈现蒙蒙亮的模样。
所有人的高呼弄得那叫一个群情激奋,好似赶鸭子上架一般把纪昀深就架在了那个位置,可他却语气温和淡淡道:“今日是家宴,就不谈国事了,此事容后再议,都退了吧。”
如此一来,四两拨千斤,倒叫其他人不好再开口,众人只得退去。
群臣散去,一瞬间殿内便空荡了下来,徒留满室静谧,纪昀深打发走了其他人,连楚楚可怜的郑贵妃都没有例外,可自己却没有离开。
他手撑着额头,身子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眸,显得格外慵懒,好似方才的闹剧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像一只小猫就这样随意地睡着了。
身旁的大太监李德善瞧着,担心他着凉,可也不敢在他熟睡的时候打搅他,便只好悄悄叫宫女去拿件大氅来,他在原地守着。
他原是先帝身边的人,后来到了纪昀深身边,跟着他的年限不算特别长,却也知道些许他的过往。
纪昀深原不过是个小小的嫔位之子,母亲梅嫔,冲州县丞之女,出身低微,凭借一身好姿色,在选秀之中脱颖而出,后来又偶得皇嗣,荣宠一时。
只可惜有孕之后,不知是怀胎时太过贪嘴还是如何,腹中胎儿过大,后来难产差点丧命,加之腰腹膨胀过大,生产后也未能恢复如初,渐渐地荣宠散了不说,连原来的安稳日子也没能保住。
宫中本就是最踩高捧低的地方。
没了恩宠,又比皇后先生出皇子,贵妃便也罢了,身后有母家撑腰,可她一个小小的嫔位,又失去了以色侍人得来的恩宠,在宫里这日子可想而知。
母子二人都过得清贫困苦,尤其是梅嫔一下从高处跌落便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所以,小时候,五皇子身上常常能见到淤青。
原本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怎么看也是当不上太子的。偏当时皇后刘氏和贵妃苏氏相争,苏贵妃凭借子嗣处处压皇后一头,皇后苦恼已久,寻了多少法子都不顶用,眼见着就要因为无后而落败,她便决定将纪昀深养在身边,算作倚靠。
后来皇后又乘热打铁,利用自己母家清河世家刘氏的势力借机推纪昀深上位,成为太子,并拔除了苏家在朝中掌控权势的大臣,这才算是将贵妃狠狠地打压在了身下。
本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可未曾想到在纪昀深成为太子后不过三天,皇后便查出来有身孕了。
一时间众人哗然。
纪昀深的身份也变得尴尬了。
别瞧着如今的纪昀深从容温和,当初的他可是出了名的胆小懦弱,烂泥扶不上墙。
他早年养在梅嫔身边,性格内向自卑,沉默寡言,见了人也不爱叫人,总是躲起来。后来到了皇后宫里也难改这般习性。说得好听点叫温和敦厚,说得难听点就是小家子气,所以皇后也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没有一个皇子的气度,更没有太子的风范。
选他本也是无奈之举,这下好了,自己怀有身孕,虽然是男是女未可知,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皇后欢欢喜喜地怀着孕,等待自己的孩子降生,对纪昀深便更不上心了。
讽刺的是,十月怀胎后竟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
如此,皇后便又生了心思。
她原就不喜欢这个儿子,如今有了自己的骨血,哪里还能让太子之位落到外人手里?
然太子之废立乃是国之根本,不能随意行事。她曾假意和皇帝提过一嘴此事,皇帝虽也对这个儿子不满意,觉得纪昀深太过懦弱,不适合做帝王,倒也还没想要废他。
但偏偏后来楚国外宾之宴,他闹出了太子怕蛇的笑话,让楚国颜面大跌,如此这般,便真的被废了,成了大楚第一个废太子。
而他以这样的身份开局,认识戚家女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九五至尊。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宫女拿着大氅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气,李公公从过往的回忆里醒过来,接过大氅刚要将它披在陛下身上,就见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眸光如炬,仿佛一匹嗜血的饿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李公公吓得一惊,连忙跪地磕头,颤道:“奴才惊扰圣眠,还望陛下恕罪。”
闻言,纪昀深仿佛才从睡梦中苏醒一般,缓缓坐直了身子,然后捏着自己的鼻子揉按了好一会儿,缓解了头疼脑胀的情况,然后才温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纪昀深站起身,看着这空旷的大殿有一瞬间恍惚,方才还人群拥挤歌舞升平,如今便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了。
他转身离开,李德善跟着他身后,不敢出声。
陛下甚少发怒,常常都是以笑示人,这让人们差点忘了他才是那场夺嫡之争的赢家。
纪昀深出了太和殿,习以为常地便朝着西北角走去,还是李德善瞧见远处熟悉的建筑,见状不对,轻问道:“陛下不去咸福宫吗?”
闻言,纪昀深顿住脚步,可远处的长春宫已经清晰地显露在了眼前,微微亮的天色下,焚烧后破败的主殿至今还未修缮,显得此处格外荒凉。
他沉默了半响,淡道:“喝醉了,回去吧。”
“是。奴才让人給陛下准备一碗醒酒汤。”
“嗯。”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李德善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雪落肩头,微微有些弯曲,走在深巷里,这位以废太子之身触底反盘的帝王瞧着竟有些孤寂,他心底也是微叹一声。
都说人心难测,帝王更难。
杀戚家却不愿废后任是其他人也想不通这其中的诀窍,陛下分明不是心软之人,缘何不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这一刻,李德善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猜到了。
哎,看来日后还是要善待这边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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