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李墨云睡得很早，很沉，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做梦，不如说是遥远的记忆终被唤醒。
那是一座位于荒凉深处的小山。
广阔、辽远的天空之下，寂静而神秘的幽谷被浓雾所遮蔽。
幽谷深不见底，时常有鸟兽的声音回旋不止。
她说她曾在那里徘徊良久。
李墨云问她为什么。
她也只是摇摇头。
李墨云也分不清她嘴角勾出的那一抹浅笑，到底是生活的智慧，还是绝望的叹息。
她总是那样，神秘莫测，以至于李墨云总是在她的身旁，却永远也接近不了她。
李墨云知道，在她的眼里，她只是这世界一粒小小的尘埃，一粒若有似无以至于可忽略不计的尘埃。
李墨云问她那个地方在那里，她没有回答。
李墨云又问她为什么不回答，她也只是在躺椅上悠闲地闭着眼，浅笑着自言自语地低吟：
“我是随波逐流漂泊的一棵小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是随波逐流漂泊的一朵白云，生也轻轻，死也轻轻；我是随波逐流的一滴水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是我，我不是我，我确实是我，我又确实不是我……”
李墨云和她一起生活了很久，每一个日升月落都跟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每一刻，时光都是如此地宁静而悠远，仿佛她们已经一起走过了数不尽的白天黑夜。
以至于李墨云完全不记得自己的生命中到底什么时间出现了这个人，她对她的信息也知之甚少，就连她叫什么名字李墨云都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待在她的身边令李墨云感到由衷地心安。
在这个地方，在她的身边，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人情世故，没有俗世约束，没有贫贱好坏，没有苦难悲伤，没有种类之分，从不担忧，从不怀疑，从不恐惧，从不嘈杂，从不仰望，从不俯视，从不犹豫，从不后退。
她的话很少，李墨云的话同样很少，李墨云对绝大多数人的话不感兴趣，可她说话的时候，李墨云总会认真地听。
她说话的感觉也和她本人一样，宁静、淡然、空无、悠远，但似乎又隐隐含着一种力量，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李墨云想了很久，也只能浅显而潦草地形容——那是一种看世间万物，看命运无常，看轮回不止，看黑暗死寂，独自默默忍耐的力量。
李墨云对她谈不上喜欢，但绝不讨厌，她身上隐含的这股力量是这世间绝大多数人所没有的，是这世间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拥有的，李墨云认为这股力量比生命本身更加有力。
所以，李墨云会愿意和这样一个“陌生人”长久地生活在一起，至于名字、身份和信息，她不说，她也从不在意，这是独属于她们之间的默契，无需言语，无需证明，更无需连接。
李墨云曾问她：“你的灵魂是否也需要栖息之地？”
她还是那般浅笑，轻声轻语，淡泊如风：“灵魂自由飞翔，随风飘荡。”
李墨云：“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在此处久久停留？”
她的神色和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化，整个人如风如水如虚无，她说：“我从未停止，我一直前行。”
“你呢？愿意同我一道吗？”她随意一问，她早已知晓李墨云的答案。
李墨云明了：“我能感受，我也认同，可我会走我的路，我会去寻找属于我的答案。”
她会心一笑：“灵魂只能独行。”
李墨云同样会心一笑：“但灵魂能够共振。”
在长久的日子里，山风四起，循环不止，幽谷的浓雾如同白云般起舞，但总也散不去，仿如一个保护屏障隔开外界与这方小世界。
虽然看不清，李墨云并不在意，因为她知晓那浓雾之上到底是什么，她明白幽谷的浓雾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散去，她也知道浓雾给于了她什么，她想或许模糊才是这世间的真谛。
最初的最初，她说她曾在那里徘徊良久，可对于最初的问题，她为什么在那个地方徘徊，那个地方在那里，她为什么不回答，始终没有答案。既然她不说，便是时候未到，李墨云也不再问，只是对她说：“起风了。”
她“嘘”了一声，她还是那样悠闲地躺着，八风不动，她说：“风来之时，只需闭上双眼。”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问，只需好好感受，好好享受，消逝在风中的这一刻。”
“所有疑问消失之时，答案自然会出现。”
李墨云认同她的话，可是，那是她的生命，她的经历，她的智慧，李墨云找不到答案。
她的一言一行，以及眼神的细微变化都充满着智慧，可是李墨云没有，李墨云只是飘浮在这世界的一片平凡又普通的叶子，她的命运，以及她将会抵达的终点，只有风向才能决定。
她只是众生之中弱小又无力的一员。
但她很想去看看她所说的那座小山，她也想去听听小山旁幽谷中传来的生机，更想独自站立于那个地方，感受她口中那湛蓝悠远又辽阔无比的天空。
“还记得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吗？”在清凉舒适的风中，李墨云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带着难得的喜悦，让人有些分不出真假。
一直坐在巨石上的李墨云顿了一下，终于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人类的记忆很脆弱，我也同样如此。”
“我还记得。”她笑了，似乎带着感情但还是淡泊如风。
幽谷微明，鸟鸣四起，空气中带着繁花的香气，古朴的小屋子描述着时光的悠久，参天的大树镌刻着来自遥远天空的印记，时而滴落一些尚未散尽的雨露。
她懒懒散散地从躺椅上起身，伸了个懒腰，一袭白裙在风中孑然而立，她一边缓步走向李墨云，一边说：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枯黄的落叶如同纷飞的蝶群回旋在她的身旁，她静立其中，一言不发。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云雾在她的脚下奔腾，喧嚣的人群与不息的生命，她撑着伞独自向前，仿如流水，一去不回。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海浪在天空下翻涌不止，阳光下星辰万点智慧闪烁，梦幻般的千年古树叶从远方不断向她飘来，她的眼眸空无一物。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静谧的小路尽头，溪水缓缓流淌，在那个彷如世界尽头的地方，她第一次回头看了我，那是一双空无、宁静、绝望又智慧的眼眸，令人望而却步。
那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
高耸的山巅狂风大作，云气缭绕之中似有无名之乐回荡，我站在低处默默望着她的背影。
我想要往前一步，却举步维艰。
我不知道她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们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但在时光的深处，我们却总是如影随形。”
随着最后一个字说完，她也终于站到了李墨云的身旁。
浓雾之下，巨石之上，山谷幽鸣，清风徐徐，她长发飞扬，眉眼出尘，身姿卓绝，伫立其间，仿若仙人。
她偏头看了一眼这个年纪不大却总是思绪深重的小女孩：“你记起来了吗？”
李墨云双眸茫然，一瞬间，脑海仿佛闪现了无数个画面，有什么尘封记忆就要冲破桎梏。
她温柔地抚上李墨云的双眼，世界一下暗了下来，她的手掌微凉，被她这样抚着，李墨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眼眸中的茫然也一点点散去。
她又说：“你知道吗？在这样的风里，我的心居然没有如预期那样平静下来，反而缓缓地加速了，就好像这是等待已久的，一刻。”
她的神色丝毫不变，语气平淡，让人分不清她的情绪，只是她笑了：“你很幸运。”她的手掌从李墨云的眼眸慢慢离开，“你看，这山谷的浓雾马上就要散去了。”
“真美啊，真想在这一刻就此死去。”
李墨云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手指居然有些微微发抖，她想伸手抓住她，可她知道在这一刻，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顺其自然，是她唯一的选择。
“我是你，你也是我，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她的浅笑和她的白裙一般出尘，自然、清新而不带情绪。
下一秒，她就向着虚空走出，那虚空仿佛架着隐形的阶梯，她一步一步，淡然若风。
行至半空，她回头对上李墨云的眼，停顿半刻，然后她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天使般的微笑，便转头继续向前走出，她的声音在虚空中宁静而悠远，仿如自时空深处缓缓而来：
“我不祝你健康快乐，我不祝你勇敢善良，我不祝你前途似锦，我更不祝你眼里有光，我只祝福你，这一生都能享受孤独。
我也不希望你时常忧伤满面，我也不希望你的生活没有暖阳，我也不希望你忘记晨星的运转，我也不希望你的旅途没有美丽风景，我更不希望你在每一个寒来暑往想起我，我只希望你，能感受到大地的泥泞，与大雨的宁静。
那么，就让我们各自，扬帆远航吧。”
随着山谷的浓雾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终于破开屏障洒落大地，她的身影被阳光彻底穿透，越来越透明，最终，就如同那终将彻底散去的浓雾般随风而散，永堕虚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也如同梦中的那一缕光般洒落在李墨云的脸庞，李墨云从梦中醒来，伸手接住了这冬日难得的阳光，她看着洒落在手中的光端详了许久，像是想了许多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感受这一刻。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个梦，但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浓雾散去，浓雾散去的那一刻，李墨云看清了她的面容，也看见了她描述中的那座留存于她幻想中的小山。
她的徘徊之地。
扬帆远航么……李墨云心想。
这就是你的答案。
李墨云摇摆着手指，让阳光印刻出不同的形状，然后她又沿着光柱的方向轻柔地抚摸，最终握紧了它。
真美啊，真想在这一刻就此死去。
她想，似乎这样也不错。
阳光与我，本就同源同生。
就用生命作征程，以灵魂换归途。
宇宙固然重要，但是，比起宇宙，更加重要的是我们自己。
战胜自己比征服宇宙更加伟大。
温暖的阳光在李墨云的双眸中映出明亮而美丽的色彩，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美得太不真实。
她如同天使般地笑了。
祝你旅途愉快。
再见。
曾经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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