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三观几乎受到冲击的秦墨，对晏行川来说，整件事并没有那么让人崩溃。
他自小父母离婚，在那年头，离异的孩子很容易被歧视，三四岁被人骂没爹，七八岁被人说是野种。
还好，他妈妈周婶乐天派，从不计较外面人怎么说，晏行川也是真的努力，虽然说话有点不过脑子，但一考试准第一，加上一张白白净净的小脸，谁不觉得这是翩翩公子少年郎？考上星华大学的当天，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把家门口都堵上了，就连十年没见过的亲爹也带着红包登门拜访，当三年后他受伤住院，周婶倾家荡产到了卖房子的地步也只凑了一半的医疗费，等到想借钱的时候，一个亲戚都没了。
“没事儿，我家小五在就行。”周婶还是乐呵呵的拍着自家孩子干瘦干瘦包着绷带的脸，喊着他小名:“都说傻人有傻福，傻点说不定福气更大！”
晏行川乐呵呵的一笑，点了头。
他乐天遗传了周婶，而毒舌的毛病九成九也是周婶教出来的。
周婶爽快人，一个人打两份工，把儿子一点点养了回来。
一年后，晏行川脸圆了一小圈，他养出一张特可爱的包子脸。他跟老妈周婶一起租了个40平的小房子住，白天周婶去超市当售货员，他就在家里头收拾东西，做饭。
他把那些堆成山的专业书一本本从书柜里拿出来塞进箱子里存起来，没想到手一滑，一本大学的《高数》掉了出来。
纸业飞开，掀起旧尘，他用纤细苍白的手指伸过去，摸到了一道拉普拉斯方程。
“拉……普……”他不自觉的念了出来，眉头皱紧，文字在他脑内结了痂的伤口上穿行，他感觉到了一阵恍惚，许多东西从他的意识当中川流过去。
“拉普……斯……”他读不出几个字，那些词句在他眼前疯狂散开，像是那天在天空飞旋的白梨花，落地之后，他只能看见一片寂静的黑。
医生对他说，他的病叫“失读症”。是大脑颞叶区因外伤受损，结果就是他无法再阅读任何文字。
还有一定的记忆障碍，至少出事前的很长一段记忆凭空消失了，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健忘。
在晏行川不知道的时候，周婶偷偷找过医生:“有救吗？多少钱都可以……我家小五是星华大学的，很厉害的。”
“周女士你不要太激动，人的脑部是非常复杂的，什么时候能好，怎么能好，很难说清楚……不过你也别担心，我看你儿子斯斯文文又很机灵，一定有别的出路……”
“我不是在乎他的出路。”周婶的眼圈发红，她将所有的乐观都献给了小五，在医生面前，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小五没用，我可以养小五一辈子，但他跟我说过，那个什么【白泽】的研究，是他最感兴趣的，他想当科学家，我怕他难过……”
周婶哭的很小声，生怕把几个病房外的晏行川吵醒了。
可晏行川睡得浅，还爱起夜，他躲在走廊里想了一个晚上，早晨高高兴兴的告诉周婶:“我不记得什么科学家啊，我想去找个简单事少工作，等发了工资，我给你炖椰子鸡吃！”
小小的廉租房内一切寂静，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小名叫小五。是因为小时候去楼下玩，一连摔了五级台阶，一点事儿没有。周婶说:“这挺好，五次坎都没伤着你，你以后就叫小五吧。”
当时邻居秦奶奶颇有文化:“哪有这么给孩子取名字的，寓意要好，让孩子有出息，飞黄腾达。一个五字，是不是太草率了。”
“飞黄腾达有什么意思。”周婶满不在乎:“咱们小五啊，就是应该什么都伤不到，普普通通，快快乐乐的。”
现在的晏行川，就是普普通通，快快乐乐的。
只有一个问题。
大脑受损导致记忆缺失还算好的，失读症等于是个文盲，影响太大，很难找到工作。
司法署为了对证人负点责，给他推介到了一家乐于做慈善的大酒店里当清洁工，每天十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周三、周五两天休息，活儿不重，工资对付着能生活。
而这个乐于做慈善的大酒店里那个乐于做慈善的股东，就是秦墨。
他看着电脑档案里，慈善员工：晏行川这一栏有些不适应，那样一个人，什么时候到了让别人施舍的地步。
可他的确就到了这么个，只能让人施舍的地步。
秦墨总觉得哪里不舒服，他甚至有点儿觉得是自己小时候气度太小赌咒发誓起了某种玄学作用。在办公室里点了三支烟，勤勤恳恳的秦总决定今天早退，去云帆大酒店看看。
其实也不能叫早退……子公司，视察工作。
他这么宽慰了一下自己，一脚油门踩着他的劳斯莱斯出了门。
大概四十分钟，到了云帆大酒店门口。
虽然名字叫“大酒店”，但实际上云帆总共“只”有十层楼，这样的规模，在整个麒麟工业集团下面很不起眼，甚至都不配叫“麒麟酒店”，顶着过时了的绿色玻璃窗，在老城区的街道旁矗立着。
因为是慈善酒店，因此价格低廉，也无所谓盈不盈利，来这儿入宿的都是普通市民。工资不高，也请不起什么像样的前台或是管理。
一辆闷骚到发光的跑车在酒店门口停下，虽然在遍地黄金的雾华市劳斯莱斯算不上豪华，但在云帆酒店门口，也足够吸引人的眼球。
提着行李箱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旅客纷纷看向秦墨，而门口有点儿大小眼的门童看着车眼睛都直了，一溜烟的跑过来。
“脑板您好！”一声招呼喊的震天响，秦墨好半天才从他浓重的口音里反应过来，这是跟自己打招呼呢。
他下车的时候，所有服务员都涌了上来，一时间有点后悔，车开的太招摇，应该微服私访。秦墨在商务会议上声势有多浩大，他的内心就有多I，他开劳斯莱斯纯粹是因为家里红色的法拉利和黑色的阿斯顿马丁都更加显眼。
只是他可能没注意到，他那块百达翡丽的手表和阿玛尼定制的鞋子，就算从五菱宏光上下来，大家也会觉得他是有钱人找乐子，别致又新潮。
“遇住吗？办几堂？”带着奇怪口音的门童试图把他往门内引，秦墨摆摆手：“找人。”
“找谁？”旁边的服务员亮了眼睛：“男的女的？客人还是工作人员？”
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亮了，含着八卦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视，不少还包含着：你怎么让你朋友住这儿的责问。
“男的，工作人员，不算熟。”秦墨已经被这些目光看的无比尴尬，他咳嗽了两声，摆了摆手：“我自己找找，你们忙。”
听到男人两个字，他身边的所有人很失落的叹了一口气。秦墨趁着大家喘气的当口快速离开，正想着到哪儿去找一个晏行川时，他愣住了。
那个喜欢穿着浅色卫衣，带着兜帽、牛仔裤洗的发白的，瘦弱的有点儿过分单薄的影子，正蹲在地上，把一个个矿泉水瓶子碾扁，然后扔进旁边的蛇皮袋里。
踏脚，扔瓶，另一只手一捞，一气呵成。
捡完还颠了颠蛇皮袋里的重量，收获颇丰，心情挺好。
他心情很好，秦墨心情很不好。
秦大总裁天性感情泛滥，看到这一幕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大概十年前，他站在楼院门口往外看，大概也隔着这么远，晏行川挺着笔直的背在那儿背单词。
那天的天气跟今天一样好，阳光也曾在他身上低头。
秦墨不想看当年那个少年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没上前打招呼，只是给君倪去了个电话：“把晏行川调到总公司来吧。”
“总公司没有适合他的职位。”君倪一口回绝。
“给他找一个。”秦墨发挥总裁的作用：“我自己家的公司，安排个无伤大雅的小职位很难吗？况且他学历那么优秀。”
“再无伤大雅也是要识字的。”君倪给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公司加人一定要经过人事部，就算秦总您的指令能让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也不能把眼睛全闭上。”
放水可以，但不能开闸泄洪。
麒麟工业是正经公司，有它自己的章程要走，连秦墨都无法撼动。
秦墨哑口无言，揉着额头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那我自己身边的私人职位，是不是可以按我的意思来？”
私人职位指的是保姆、私人助理、私人会计等等，只要秦墨许可，就能上岗。
“当然。”君倪翻了翻目录：“我看看……还有个司机的位置有空。”
“行。”秦墨当即点头：“那就让他当司机，现在就去办手续。”
“等等，还不行。”君倪打断他的热忱。
“怎么不行？”
君倪叹了口气：“秦大总裁，你是同意了，人家还没同意呢。”
也是，好歹是给人调度工作，秦墨至少应该询问晏行川的意见。
秦墨不耐烦：“那你赶紧去问，赶紧出结果。”
秦墨挂了电话，就看见晏行川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个破手机，按了半天，终于接了。
嘀嘀咕咕半天。秦墨伸着耳朵也没听见他跟君倪聊什么，等挂了以后拨了个电话回去：“他什么时候上岗。”
“他没同意。”
秦墨：“？？”
这种天降的好事他居然不同意。
君倪：“晏行川说，他有多大能力，干多大的活，他现在坦坦荡荡的当清洁工，没能力做总裁司机，不想受还不起的恩惠。”
秦墨无语，妈的，这小子脑子坏了，倔脾气还是一样没变。
“我去跟他谈。”秦墨恶狠狠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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