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风声悄悄笼罩这座小镇。
垂柳在溺水，明暗水巷一桥两端，绿衣女子重新迈向灯火通明处。
风声迫近，歌声与哭啼戛然而止。一道尖锐兽鸣直穿满目灯火，拽着她僵硬回身。
林灼后退一步，对岸那墨色水巷便假意安静下来，排排叠叠的屋舍似是群魔蛰伏。
刹那间，月灭风息，腥臭黑暗顷刻铺天盖地。野兽嘶吼一声盖过一声，似要将这天地撕碎得七零八落，直教两岸绿柳再埋水三尺，片绿瓦檐如排排鱼鳞炸起。
“谁在那？”林灼浑身发着抖，忍不住再后再退，却不等她从惊慌中回神，一切厉嗥尽数消失，仿佛刚刚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
灯火渐亮，蛙鸣重起。林灼骤然抓紧满怀纸袋包裹，面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鼻中轻嗤，怒极反笑：“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她脚下渐快，三两下过桥，大步流星，就在冲到那疥疮狼原先冒出的窄巷口时，忽被一缕淡香定在原地。
“师姐……对不起师姐……我好像……下手重了些。”
一声清甜入耳，万家灯火轻晃，便从阑珊处走来一少年。
林灼瞳孔轻颤，僵硬地抬起脸，却看那少年站在月下，白袍如雪，墨发微落，负一把鲜红长剑，一步一步到她面前。与她对视一刹，忽而垂下脑袋，柔笑一句：“师姐。我有些饿了。可以吃一枚你的槐花酥吗？”
林灼：“……”她受不住这笑，正欲说好，抓袋子的手忽然一顿。
等等……
他怎么在这里，是来抓我回去？
有灯火忽灭，林灼渐渐收紧手臂，心中纷乱，不对，他怎么知道我手里还有一袋两小时前的槐花酥，那剑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她越想越是心惊，而且既能找到这里来，难道，之前也是他故意放跑我？？
脑中忽然浮现一些奇怪画面，林灼避开他目光，瞳孔地震，这美人……总不会是我这壳子主人的狂热私生吧？！
她连忙后退一步，好死不死这少年给人的压迫感拿捏得太恰到好处，她竟暂时无法抽身，只得强撑道：“依、依严老的意思，师弟应是那皎皎明月，合该不屑与那偷偷摸摸鬼祟之人为伍！”
那少年羽睫轻颤，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道一声：“无妨。”
林灼面露疑惑，却听他浅叹一息，望来又是一副波澜不惊。
“掌门和宫主予我时间有限，师姐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便趁现在一起。”
他说着上前一步，漆黑深瞳望进她眼底，“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提醒师姐一句。”目光转移，停留在她肩侧，“师姐向来天真无畏，又不失同理温柔。这样很好，很好，好多过这世间大多数人。可就是太过美好，经此一役，才更要小心谨慎。”
少年紧盯下，她重重点了点脑袋。
“嗯。”
是死忠没错。
林灼面如菜色，倒与衣裙浑然一体。
“你真的……”那少年眼见要炸起，忽又漏气似的蔫儿了下去，似在压抑些什么，眼中墨色极深，撇过头不再看她，闷声道：“师姐，就当是我僭越……还请师姐不要太相信身体里的东西。”
“什么？”她心跳一滞。被发现了？
蛙声渐渐吵嚷起来，空气也似乎粘浊。
那少年并负气似的不愿回头，而她也迅速推翻这惊心一问。
“嘶……”
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长条状的东西在向上攀爬。
“喂…这是怎么一回……”
“啊！！”
一声尖叫陡然冲破少年身后窄巷，将她满腹惊疑堵回。
“……啊！救命！滚开！滚开！！你去吃、吃她啊！！我什么都没做，不是我做的……呃啊！！”
林灼：……
虚浮慌乱的脚步声极速逼近，一个满脸齿痕的赤脚老汉儿从那窄巷中冲了出来，肥躯一荡，直跪倒在两人面前：“仙人救命，仙人救命！”
压迫忽散，“老人家，您别跪着，先起来说……”一念伸手，满手累赘已消失大半，那少年轻描淡写地看来一眼，大小包裹又重新回到手上。
林灼陡然下汗。
这回太过清楚，清楚到她能数清那东西蠕爬过她心脏时，蹭开了几枚鳞片。
那是什么东西？
她三岁吞下的神秘蝌蚪？
去年挑战的生腌？
还是上个月打哈欠吸进气管的……啊哈！
这不是我的身体，那么说来，总不会是一条活蛇在用这具身体筑巢吧！
哈哈哈……
“神——仙，救命！救——命——啊！”
粗噶曲折的哭叫唤回她一个激灵。
林灼喘息低头，见那老汉儿还跪在地上拱手拜她，忙上前蹲下与他扯出一个笑。
那老汉儿一愣，这笑也太难看了！下一刻，他竟又品出一些同病相怜之感，登时捶地连连，扯起嗓子 “啊呀乌拉”地哀嚎不断。
林灼：………
她清清嗓，老老实实抱好杂七杂八的装盒包裹，下巴一抬，指了指那少年，重新展颜道：“老人家您先别急，喏，看见没有？我这师弟正面瞧上去是个清雅美人，背后可是藏着杀人、杀贼人如麻的大宝物！不信？别急啊，慕雪楼听说过吗？嘿，这美人可是那儿数一数二的高手！管他什么魍魉贼子妖魔鬼怪，凡是不长眼惹到他头上，都得竖着进来横着去！嗯？现在信了？好好好，来！深呼吸，和他说说您都瞧见了什么？”
那老汉儿歇了嚎，抬头一看，那天仙似的少年不说话，反捏出一张符纸贴那绿衣女子袖上，黄符一闪，满手花花绿绿腾地不见，滴溜溜的青眼便又转来，亮道：“姑娘，是你！”
林灼两手一轻，谢完又惊：“是我？”
“是我啊！姑娘！”那老汉儿手脚并用爬起，做了个倒茶的动作，“我们今日见过，包、包子铺您还记得吗？”
啊，是那位……不等她点头，那老汉儿又道：“我、我还夸您小妹绣的那红莲，和您说起过我的女……”讲到此处，他双目陡然一暗，突然向她扑来——
一声破风，鲜红一剑登时插地半尺，只与那老汉儿黏腻的指尖不过毫厘。
那老汉儿一下坐倒在地，哆哆嗦嗦，满口白牙上下乱磕。他颔首畏缩掀起一眼，直被那少年满面冰霜刺得再不敢抬头。又听那少年冷冷道：“师姐说的藏物。你可瞧得清楚？”
清楚清楚！好一柄喷火巨龙！林灼直瞪眼，在两人一剑之间来回反复，方才这一攻一守，全不是她能反应来的速度！
那老汉儿脖子一缩，层层肥肉直接流了出来，白面更白，咸汗都流进满脸齿坑里。
只听那少年轻落一字，“说”，那老汉儿便连忙翻身爬来，唾液横飞道：“二位真仙救命啊！是我那孽种中了邪！正拉着不知哪里跑来的野人冲两位仙君发疯呐！”
……
老汉儿一通嘶声裂气的又哭又喊，二人将他所遭所遇顺得大差不离。
原是如此，林灼眸光忽闪，抓紧了衣袖。
老汉儿姓陈，家中有一独女，名绿柔，打娘胎便有心疾。
十年又十年，绿柔今年已二十有八。
陈老汉儿踏破了麻鞋，翻烂了族谱，终于为她找到一门好亲事。
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旁系远房，虽然只是贵人手下的亲随，对老陈而言，却实在是个好人家。
毕竟那亲随侍奉的贵人可是中州世子，五州有名的梁家世子，梁世奇。
时不待人，迟则生变。老陈包子铺今早生意尤其好，他终于攒够了绿柔的嫁妆。
今日便是陈绿柔大婚之日。
新妇体弱，便一切从简，不过午时，陈老汉儿满心欢喜将绿柔送到母亲府上打理，可不过包药的功夫，便没了人影。
陈老汉儿再见到陈绿柔时，酉吉已过。
而那一向身弱乖巧的女儿，竟浑身带血，还牵了个男人回来，见人就扑咬，活像鬼上身。
陈老汉儿正被揪头狂啃哭叫无援之际，天降两位白衣神仙与陈绿柔扭打一处，他便趁此脱身。
……
那赤脚老汉儿说罢，又掀眼瞧二人脸色。
林灼面上笑着，心下却骂。要真像嘴上说得那么干净，也不至于被自家女儿咬得满脸坑了。她平静地看着陈老汉儿的那双手，忽道：“……师弟怎么这样看着我？”
那少年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摇摇头，声音轻的好像一尾绒羽。
他说：“不是师姐的错。”
*
浓云遮月，夜色渐暗。
七回八拐入深巷，两只残灯静静地挂在三人面前。
陈老汉儿翻出一根锈条，边戳那掉渣的红锁边扭头道：“仙君勿怪！走小门更近些…”
林灼好奇凑来，只看一角红纸陷在门槛缝儿里摇摆求救，两指一夹，甩到老汉儿眼前，故意道：“老陈，今日你母亲还有喜事？”
陈老汉儿欻一下涨红脸：“什么喜事！分明是那孽种送给老夫的大白事！”
林灼笑着退下，挑眉揉了揉耳朵。便见他两手一推，方得一颗歪歪扭扭的院中细柳映入眼。
树本是寻常树，但不知道陈老汉儿联想到了什么，一见那似乎要随时折断的柳枝，原先闹个红脸的老爷们儿霎时面色惨白，将肥大屁股一扭，冲她嘿嘿笑着也退开了。
“？”她面露鄙夷之色，错身上前，忽被一只雪白袍袖拦了路。
“戴上这个。”修长五指张开，一只莹白玉环乖巧躺在那少年手心，似是玉兔倚着明月，正睡得安然。
林灼眨眼看那只环，弯眼抬头再看他，摇摇头，便绕开。少年双手捧着环紧跟其后，活像她分离出的尾巴。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认清人了吗就随意开火！林灼两步登上石阶，被萦绕鼻尖的淡香搅得心乱，这个——哕——！
那少年高捧的双手一顿。
不过，还真不是对那少年厌恶至此，她才毫不顾形色地大大呕出这一声，而是那刚跨门槛儿便扑面而来的腥臊恶臭直往人腔子里钻，一吸下肚，搅得五脏六腑都痉挛。
她捂住鼻子，仍被呛得眯眼，却不敢再动心念。还得是真大佬上…………嗯？
一角白衣忽遮住她视线。
淡香隐隐而来，静静地推开那些浊气，一步一步攻占她整个呼吸：“是我随手打的小玩意儿，师姐不嫌弃便拿去。”
好一个随手……好一个不嫌弃……林灼只看他不语，那少年瞬间眼尾一落，手上却乖巧捧起，道：“会好受些。”
林灼：……
她左右张望两眼，确信再没别人，便凑近他，低声道：“我没有钱。那些吃食都先给你，可好？”
少年便将那环雪色送到她指尖，说：“都好。”
……你们都好，就我不好呗！
陈老汉儿捏着鼻子跟在两人身后，几度要翻白眼。
那少年却又转向他，递来一角红纸，还是先前那绿衣女子捡起来的喜纸。
他目露嫌弃，又见那红纸一闪，浮现一字眼睛似的符文，便听那玉一般的人道：“贴在耳后，忌妄语。”他便谄笑点头，双手捧过。
如此一来，方以那少年打头阵，林灼与老陈紧随其后。
三人绕过病柳，月门，再过满地残枝碎叶，红纸白果，又见一回廊……
而越深入，体内那东西似乎越发躁动。又一转角，浑身冷汗的林灼一抬头，眼前竟无一人。
“嘎吱嘎吱……”
似是啮齿动物在前方某处啃食柔嫩的茎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林灼急急上前，鼻尖陡然一酸：“这是……结界？”
她正要再摸，耳中忽响起几声凌乱的喘息，不是那少年，也不是陈老汉儿，竟是那苏尹和央颀像是正在狂奔，突然意识到能传出声音，一同向她大喊：“师姐！快跑！！”
“咔嚓。”
眼前崩裂一条缝隙。
“原来老鼠在这里呀，药郎。”
女声甜蜜。
一颗腥臭干瘪的头贴上她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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