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怨共生至今，纯粹的怨反而稀少，复杂的除怨师倒是常见。
有的人体质特殊，一生都碰不上怨。
有的人足够幸运——或花钱财买符咒和术以保性命，又或遇上良善的除怨师解怨送符，亦或命硬到熬过载怨者自解——尽管沾上怨，仍得以善终。
“阁下厚爱，在下不胜荣幸。”
张仙师莞尔一笑，朝游子拱手，“但恕在下无能为力，在下真的不会用阵法解怨。”
在场那些有见识见解的人，多少是结交过除怨师的。
但美人展颜一笑，到底是迷惑了双眼，他们内心动摇：真的不会用，是会却不用，还是不会而不用呢？
张仙师余光捕捉到那些久不做声的本地人，见他们因自己的话而双眼无光。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向男孩远远地磕头求饶。
他微松一口气，心道：还是有点威慑力的，只不过……
“屁。老子只是认可他的剑术，你不能仗着老子宠你，你就、就乱扣帽子！”
“小爷懂小爷明白，小爷知道你这个五大粗就是喜欢这种纤细美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性命攸关面前，总有人自带轻松氛围。
他算是摸清楚了，这群人八卦心自备的闭嘴效果可以和静音阵一较高下。
“屁。老子前晚在床上夸你腰细腿长，肤白貌美，是滁州第一美男。你自个昏过去听了个半头。老子这两天都要重复吐了，还没听够？还在暗示老子什么？老子不过就说了一句‘这位除怨师挥剑娴熟’，你先是突如其来一顿自谦，又是阴阳怪气损老子。整得老子痛瞎双眼，震耳双双聋。看这个，再看老子，在你面前，老子胸口挂护心镜是为了——内心坦荡地说，你是老子要带回家、写入族谱的男人！”
一番肺腑之言，连男孩都露出半颗头，多看了这对夫夫两眼。
院中的那群直言不讳的少年少女们更不必说。
他们喋喋不休，在“爱人是不是性别不一样的人”的激烈争论中，得出了“爱人是人”的最终结论。
张仙师默想，有人说话的效果和没人说话效果，对这群人，不能相提并论。
自称小爷的滁州美人在少年人辩论的背景音中面红耳赤，顿了良久才道：“好好好，小爷我果然没看错人！古人诚不欺小爷，真当官场失意，情场得意——你我二人无父无母，择日不如撞日，就让大家做个见证，我们今天就结发拜天！死也无憾！”
未及众人反应，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朝成夫夫，夕死可矣！”
——三界同礼，对拜婚成，自此不离不弃。
张仙师手指动了又动，最后捻散了指尖如有实质的仙力。
随之，院中浮起点点金光，融进人体，驱寒醒神。
他有先前两次经验，心知他是进了话唠大本营，便先发制人，下了静音阵和定身阵。
余下的如新晋夫夫的无辜路人，如村长的有关人员，神色不一地审视张仙师的举动。
他们只见白发仙师带着载怨者瞬息间靠近新晋夫夫，几句道贺后，那两位新人在他们眼下消失不见。
张仙师带着男孩一道，客气地请新人出怨。
他送给新人各一次豪华版仙力淬体体验，外加一千三一十四张符咒作新婚贺礼。
他垂手摸男孩的头，些许感慨：耳根不易清净，竟有点不习惯。
他本来准备留下这波人作个见证，为男孩一家身后正名，现在……
“失礼了。在下初次除怨，仙力尚未收放自如，万望诸位谅解。”
他故作惊讶，坚持小白人设：“小孩已醒，无关者现可自行离去，以免被此地仙力的余波误伤。”
众人眼见那淡金色的仙力以白发仙师为中心向他们扫来，离空气墙最近的一人恢复行动后，心一横便向墙猛扑过去，然后“砰”的一声摔倒在空气墙外。
他哎呦一声，大喊：“仙师你好狠的心——他大爷的痛啊！”
仙师充耳不闻，心里关于当今人界的印象换了新的评价：胆变大，更健谈。
既能出怨，又性命攸关，自然不缺人效仿。
只见余下的人有样学样，生怕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一通乱扑后，有向前摔倒的，也有反弹倒地的。
撞完一轮空气墙，所有人都已被淡金色的仙力覆盖——与怨不相干的人只觉全身暖意流转，捂着皮外伤，被仙力催促般推出门外；与怨有关的人被定身原地，有口却不能言。
一墙外的现实，无辜路人们扯开话题，天南地北地又聊起来。
“这、这、这就出怨了——你大爷的活了活了啊哈哈哈哈——”
“靠谱大于一切，管他好不好看、着不着调……他！现在是我的仙师！”
“……本少爷被那金光一扫，前两次出怨的后遗症都没了！全身的骨头都泡在暖汤里似的，这就是仙力淬体吗？难怪那些老家伙那么巴结……”
“凡人与除怨师，总归是有有无仙力之别。”
“原来，这个怨是在一片焦土残垣上啊……”
“是啊，那些缩在角落的人，都被扣下来了……”
“怪啊，我们既没被留下论公正，又没除出怨后立刻回到消失的地方……”
“……小爷还没缓过来，这就出怨了？”
“我们确确实实出了人生第一次的怨。”
“以往纸上谈兵，直到亲身经历啊……小爷连散怨迷失之危都差点没挺过去，遑论载怨者散怨后不知为何自行解怨这等如梦经历居然发生在了小爷身上，这说出去谁信？太快了。哦不——是人生太短暂，还好爱人在身侧……”
“别盯着老子看了，老子稀罕你。”
“小爷不仅要看，小爷还要换着法子看！你再躲试试——姓顾的！你给小爷听好了——滁州林氏长孙，小爷我也心悦你啊！”
一墙内的院中，或说，怨中。
张仙师侧耳听着墙外滔滔不绝的聊天，低头看了一会反复默读白纸墨字和破布血字的男孩，又瞥了一眼怒色上脸的本地人。
无知而无畏的在外面，无知而愚昧的在里面。
外面的人疑惑里面的事，里面的人却怨恨外面的人能离开。
张仙师不稀奇，他们都生存在这怨遍布的世道，适者生存是这个世道的要求。
如果没有极端对比，上限不知，人就没有盼头，而下限不见，人就不知堕落何处。
他自认不是师父那般重感情的除怨师，他的那点温情只系师父和小黄花……还有父母。
所以他时常觉得，他冷情的如文章注释——归纳别人的人生，解读别人的行径，发表自己的感想。
下意识地，他琢磨起这个怨的特点，整体而言，各个方面都算简单，却独独情感丰富。
而情感，历经时间的沉淀和关系的变化又总会变得复杂却有规律。
他灰白瞳孔竖立如线，衬得金绿虹膜如绿水迎光，美得惊心，但平静得无情。
他继续发散思维：“总有”和“比如”——两词四字，便将万情归总，却又独此一份。
总有坦荡又热烈的爱情，比如归乡残将顾某和落榜书生林某。
总有随意又执着的喜爱，比如前半生了无瓜葛，却因相遇于一怨，仿佛找到了世间另一个自己的那对乐天派。
总有顽强又脆弱的家愁，比如游子无家归，清醒求死，却于散怨时的倾诉，重燃生的希望。
总有温柔又绵长的亲情，比如这个双生怨的两位载怨者，子望母无虑，母望子无忧。
世间总有“总有”，好在个体也有“比如”，说的完，也说不完……
被困在怨中的本地人都怒目圆睁，只见张仙师揉着男孩的头对他们笑着说：“此事将了，我们且送这孩子一程。放心，我都知道他的禀性，你们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应当比我更清楚。”
话完，张仙师弯腰扶正没他腰高的男孩，半蹲以平视对方，温声道：“我看见晓枫以命相博，将母亲保护回家。我用你娘原话夸赞——我们家晓枫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哟!’”
张仙师此次散怨，是陪男孩回溯生前记忆。
怨中一晚，人世十年。
他高兴过幼婴的第一次翻身，担忧过小儿跌跌撞撞地爬走，目光追随过少年奔跑的背影——他看到了男孩生命终结时，身旁重顾往事的男孩说：“一晃又十年，虚长十岁，我是不是也可以束冠整衣了……”
多么轻的一句话啊。
张仙师觉得，这就是他如今抵触除怨的原因。
梦醒怨散，往事已逝。
自解怨除，未来不追。
除怨就是这样，除怨不能不这样……
他抚开男孩的额前碎发，轻声道：“我不知道晓枫释然而自解的原因，但我知道晓枫会处理好剩下的事。我已设下阵法，若他们往后仍自私自利，甚至残掠生命，那他们终其一生，不得言语，有罪必罚。”
师父常叹他们这行是不修无情而除怨，却因除怨而练无情。
他深以为然。
“我要走了，去寻找像你一样困于心魔的人，帮他们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仙师已决定远观怨解，不留怨中直面这单方面新结交的小友离去。
抬手将小孩的头发揉作一团，他起身结印唤阵，仙力速聚，缩地阵成——只须退后一步，便可踏破晓绯色，冷漠离场。
“仙师且慢！”
——却被身前低头的男孩唤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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