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肠小道里，全身仙力陡然被压制，张仙师心道不妙。
他唤剑架势时，深长古道变幻于光影交错间——直到黑暗吞噬一切，他屏息执剑——人已进幻阵。
张仙师环顾四周，大喝一声：“师父欸！”
好似触发机关，中气十足的女声从四面八方砸向他：
“哇哦，小盒里绝对是脉月的凤梨酥——”
“纸袋里黑不黑、红不红、白不白的是酸枣膏？还挺好这口酸甜粘牙的玩意——”
“早说，徒儿忘记为师最擅长就属调味了，把桃花膏、桃花酥、桃花酿、桃花羹……”
“豁，居然没穿为师给你搭的广袖圆领束腰长衫？”
“那可是织锦缎染的水云色——色泽可称得上三界一绝。”
“还有上面的白桃刺绣，啧啧啧，京都的绣娘大师亲绣，更别提那兽皮腰带……”
“为师不能昧着良心说‘你这一身柳绿薄衫配明黄袍瞧着还凑合’，所以实话实说‘窄袖圆领束缚了你的貌美’！”
“——嘿！你说巧了不，最近为师搜罗到一件半袖交领束腰红衫——出自会刺绣的阵法师之手，她说——防水、防火、还防人！”
张仙师捂耳凝神，挑眉瞥了一眼凭空出现的水镜后，心生一计。
他小声反抗：“哼，明明让人眼前一亮！我在人流中，超鲜艳，超显眼！”
女声齐滞，而后和张仙师一模一样的声音回荡在幻境：“是是是！乖徒说的都对！徒弟说一，为师绝对不说二，为师说一百零——”
剑光越过人眼，嵌在金绿色调虹眸里的灰白瞳孔骤缩骤散，如同晨露滑过剔透水晶，水润又透亮。
张仙师手执长剑，锵的一声，一众闪烁的阵法中，某个第一次亮起的阵法被胀满了仙力，强行被破。
他拔剑挽花，狡黠灵动，弯眼向虚空中的一处问候：“师父夜安啊，徒儿可比上回快了三句话破您老的幻音阵——徒儿想讨个师父的亲、声赞赏。”
这招先撒娇再激将的法子百试百灵，就是有点废师父。
幻境不出意外地安静一瞬，随后，洪亮暴躁的男音充斥在幻境的各个角落：“狗屎赞赏——”
张仙师轻笑一声，唇角未动却似笑，看不出情绪。
“哎呀，比上次多了‘赞赏’二字呢。”
“又皮痒了？老夫突然被你这莫名其妙的矫揉造作激得手痒，你有能耐就呆在幻阵里别出来！可给你欠的！”
师父话锋一转，语调无比悲戚：“一个怨不见，为师的宝贝徒弟丢了。可悲可悲啊……”
“师父说的是，徒弟‘演戏’都成不良习惯了——”
他拖长尾音，眼皮耷拉，佯装伤心：“这事不好，这事可悲，这事得改，这事没个三十瓶百年桃花酿，您那宝贝徒弟张仙师回不来。”
“瞎扯！”
师父的立刻反驳换回了张仙师话外之音的讨酒，师父听完，言简意赅：“三瓶。”
张仙师忍着笑，心说这一次的不要脸竟比上次多了半瓶酒，何不乘机多来几次。
人生如戏，喝酒得自己挣：“说来您那宝贝徒弟都过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入世俗红尘……”
“好好好，老夫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先说清楚，为师这三十没有，最多十瓶…… ”
“十瓶！一言为定！”张仙师得偿所愿，连番感慨还没发力就讨到了翻倍的佳酿。
他暗自揣测：莫非进怨前联系不上的师父遇到了喜事？心里对擅自入怨的事重新掂量一番，深觉能大事化了。
却听师父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虚无传来：“开心了？那我们谈谈伤心的事。”
师父献祭珍藏来哄徒弟，以便秋后算账，以防调皮徒弟再赖账。
“为师这次同你回人界一是学阵法，二是找同源异地的人界怨。你倒好，姑且不说你把当务之急抛诸脑后——你还敢身无仙力，私自入怨？您张大仙师的底气相当足啊？为师还想多喝几年酒，您张大仙师可别‘一声不吭’做隐世大能了！师父是摆设吗？和师父一同入怨不好吗？”
阴阳怪气的师父恐怖如斯，张仙师深吸一口气，抬手压住跳动的额角，立马琢磨起这段话的重点。
“徒儿知错！有师父一起除怨，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事，徒儿打心底里珍惜！奈何事发突然，徒儿一晃神就进怨了。要不是您手下留情，徒儿指不定就因为仙力不足而……”
首先，哪怕是天塌的事，第一步也要哄好师父。
其次，他讨了师父的酒，这话就得服软。
最后，事情前因后果总有机会理清，不急于一时。
水镜映着张仙师低眉顺眼、微微鞠躬的姿态。
“咳，不过，徒儿也全须全尾地出来了不是——师父您老人家心胸宽广海纳百川大腹便便，何等胸襟的人物，就饶了徒儿吧，徒儿还给您带回了脉月的特色，粉桃香皂……”
“行了，别故作姿态了。你几斤几两，为师难道没个数吗？你胆肥了，师父管不住了。”
师父轻哼一声，“为师希望你解阵的时候，抽点心思出来好好反省——合计四千七百八十五次的一意孤行。”
余音回响，水镜与阵法齐消，整个幻境恢复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张仙师先是微松一口气，然后以拳遮嘴挡住压不下的嘴角。
“哎，有师父就是好，有师父的徒弟是个宝！”
师父嘴硬心软，这次宠着他，没真动怒——暴怒的师父全无商量的余地，只会让他滚。
空中浮现四个字，张仙师模仿师父的语气：“你别得意！”
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师父啊，我不是小孩了，您老放宽心，徒儿保证不会再因那事而寻死觅活的。”
字行变换：口是心非。
张仙师嘟囔道：“瞧您说的。”
他开始在不知边界的幻境里乱晃，脱离主人的剑在幽深黑皮地里乱闯瞎戳。
自张仙师拜师以来，除了日常除怨，师徒二人就以“师父暗中布阵、徒弟暴力破阵”的教学形式，你来我往地进行下去。
张仙师知道师父爱琢磨基础阵法，更喜欢打着“低仙力、高成效的阵法需要百试百灵”的幌子，逮着机会就噼里啪啦往他身上施。
不知怎地，近期的师父忽然沉迷于“历史重现”这类基础阵法的研究。
在晓枫怨中，他使用的回溯阵就是此类高阶阵法。
只不过，若非他有尾戒这等“仙器”，他也没底气在人界布回溯阵。
乱飞的剑嗡的一声捅破了黑色边界。
它自觉闯祸，剑风呼啸间，已飞速躲进张仙师的尾戒里装死。
而张仙师正和被师父操纵的字贫嘴，猝不及防地陷入音波轰炸中。
师父纵声大笑：“好剑哈哈哈……为师就不打扰徒儿学阵解阵哈哈哈哈……”
张仙师身经百战，反应迅速，当即念术清耳。
他无奈又好笑地唤剑。
奈何这柄胆小如豆的剑拒不回应，缩头缩脑地藏在尾戒中。
他哑然失笑：“小事小事，出来吧，咱赫赫有名的‘金光剑’。”
陪他这么久，它第一个学通透的竟是“扮死”。
基础阵法和高阶阵法对外行来说不易分辨，因为它们运行时都会流转仙力，显出运行脉络。
张仙师是除怨师，也是阵法师。
他深知这一点外型上不可规避的缺陷，所以当师父把他困在这个全黑的幻境里，他只觉得师父在逗他玩。
单色空间一目了然，只有一处有微弱的光。
“这可是神来之笔啊——”
张仙师不敢轻易松懈，因为师父的阵法组合多如魅影，稍有不慎就会踩坑。
“春绣！”
他动作轻盈如羽，长袖轻舞随人转，凭空而出的长剑覆满淡金色仙力在空中飞速刻下纳音阵。
静谧中，剑风破空，剑之所指，阵之所破，杂音骤消。
张仙师对残阵摇头，状似惋惜，语气略带挑衅：“师父，不吵了。”
冷清的女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咦！装模作样，多大人了。别再撒娇，为师害怕。更别得意，为师的阵，好好体会。”
“好师父，收收神通吧……”
张仙师一面示弱回答，一面借助阵与阵的联系，找到了隐藏的最后一个幻音阵。
“这女音真不适合您短小精悍的外貌。”
他以剑画阵，以阵抵阵，白光再现——他回到了那条小道。
但是仙力仍被封压。
电光火石间，“师父我错了！”男子汉能伸能缩。
“出息。”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从右边的墙内传出。
同时，轻快明亮的少年音从左边的墙内传来：“别懒。人生修行时，为师再给你十二盏茶的时间。记得破阵来找为师——”
张仙师乖巧道：“好的师父。”
抬手间，他凝实仙力化簪，手法熟稔地挽起及地白发。
他心生惊讶，这幻阵竟是以基础阵法为依托的“低阶版阵中阵”。
第一层阵全锁仙力，若进阵人只修仙力，恐怕得花费不少心神解阵。
而第二层则仿照人界的仙力波动，若在人界施用，进阵人只怕真假难辨。
相比原版“阵中阵”，其优势在于阵法师布此阵，所费仙力不高，三界不限。
绝妙之处在于可多次套用，若有心智不定的人进阵，恐将不知身在何处。
“师父您是个妙人。”
师父这句话听得都耳朵起茧了，声调淡然无波：“呆徒儿，好生学。”
张仙师连忙道：“自然。”、
心下已对此阵法有整体推测：以第一层虚景为引，令人降低警惕。再利用各种基础阵法复制现实场景，使第二层实景作诱，欺瞒进阵人的五感，于无形间模糊了虚实边界。
这套阵法妙在以少许仙力营造“阵中阵”的威能，可惜之处在于低阶阵法无攻无防。
一旦勘破，阵法师套再多的阵中阵，解阵也只是时间问题。
思及此，张仙师长叹一声，若放以前，他多半会兴致高昂地专研——如何精进其效、又如何将此阵与高阶阵法互补融合——耗个一年半载的。
但如今，不仅仙界各方势力不太平，连人界各上位者也蠢蠢欲动。
三界分隔太久，世间风雨欲来啊。
师父和他素来低调行事，却在几日前，仙界的小家——竹屋，却突遭不知名者入侵。
他们远在仙人界除怨，出怨后才感知到异样。
匆忙赶回后发现竹屋竟完好无损，仅有他安置在冰床上的小黄花不翼而飞。
为了找到何人盗取，他向师父请教回溯阵。
可师父一反常态，不肯教他此阵。
在他软磨硬泡下，师父勉强答应去人界教学。
待他学完回溯阵，却发现体内仙力尽散，而师父也不见踪迹。
出阵后不仅尾戒无法调动，他携带的各种恢复类符咒也神秘消失。
人界仙力稀薄，仙力恢复极慢，他迫不得已在人界脉月城停留。
期间无意得知南下游玩的数十个显贵同时失踪，他鬼使神差地用刚恢复的那点仙力，布阵找怨。
直到，看到在散怨之际的那片刻虚影，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控行为。
思绪回笼，张仙师摩搓着右手尾戒，默念多遍清心术。
小心地荡开些许仙力来试探这青板石小巷的阵法范围，他沉下心，认真打量眼前的新阵法。
与主流法阵师不同，师父主攻“低阶小阵仿高阶大阵”，主张“以低仙力运行大阵”。
所以他的阵中往往没有阵眼，若一处破则一阵解——妙在多阵一体，固若金汤；解在阵法间的联系，好解在处处有系，难解在不易发现。
但现下这个阵法不同，它不仅有难得的阵眼，更会自修残阵——以自产自销的互补形式，维持核心阵眼的基本仙力补给。
师父的阵法造诣，就好比“仙器”——尾戒。
尾戒所存的仙力不可估量，师父的上限难以界定。
张仙师由衷佩服：“前人多专研功效奇大、却仙力消耗极大的高阶阵法。尽管当下不缺效果奇佳的仙力回复阵和仙力存量阵，可我从未曾见这种互补相生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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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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