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办公室弥散着诡谲的寂静，丝丝缕缕的，和空气中游离着的试探和猜忌混在一块儿，针刺似的细细密密刺激着鼻腔。
温启从余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脸上闪出一丝疑惑，随即很快又褪去了，恢复到惯有的古井无波——这点不做遮掩的困惑在此时却恰到好处，颇有种被迫揭露身份的猝不及防。
“温启。”
林薇盯着明长晏，略微眯起眼，细细咂摸着这个名字，问道：“前任科研部部长的独子？”
怎么旧城区的商会老板也知道这些八卦。温启拿着手提箱恭敬地后退半步，活像个负责拎包的跟班，“对，如果林老板不放心，可以托人去中枢总塔核实一下。”
随便核，反正核不出什么结果。他温启又没走关系户通道，平时也只不过是个低调普通的打工人，甚至因为工作不积极没太多存在感，总塔的同事们都忙得很，谁没事干天天关注他的动向。
更何况知晓他来旧城区考核的也只有那几个高层，不可能出纰漏的。
外边忽然就吹起一阵风，树叶草木哗啦啦作响，将铺在地面上的光影水纹似的波动起来。
女人忽地就笑了，融化了胶着的僵持。
“原来是贵客，难怪一直不方便透露称呼，”她将手撑在桌面，放松地抵着桌角，俨然是一副轻松的姿态，“我自然是放心温先生的，如果您觉得这批货源没问题的话，我这两天就安排人送过去。”
放心。这场面话也就听一听。
温启此刻无比感谢中枢的保密工作。
明长晏双手插在口袋里，面部轮廓在沉浮的阴影中显得棱角分明，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林老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您请随意。”
林薇脸上维持着笑容，“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您有养异兽的爱好，难免想多好奇几句……”
明长晏不咸不淡地将试探挡了回去，“原来我的业余爱好还需要和你报备。”
温启目瞪口呆。
这人怎么进入角色这么快，这架势——看上去比他还像底气十足的关系户！
林薇到底是和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对明晃晃呛人的话语丝毫不恼，朝他伸出手道，“比起聊这个，我更希望温先生下次愿意和我们谈谈别的生意，我们还有合作的机会。”
“……”
抛出的橄榄枝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还是被明长晏平静地接了下来：
“合作愉快。”
直到走出花卉店，温启心里的疑云也没消散半点。
他是相信身边的男人的，但他也格外清晰地认知到对方未必是回报同等信任的——如果和林薇进行交易是任务的一环，为什么要让自己接触任务？
难道是……
身边忽然传来道稍显低沉的声音：“抱歉，又牵连你了。”
温启脚步停了停，回过神，转头看了眼男人。
明长晏脸上一片平静，“我和她约定今天交易，但没想到她会派人来等我。商会的人都多疑，如果我当时让你走了，他们反而更会着力于调查你的身份。”
原来是为我好。温启张了张嘴，那点疑云霎时间被他抛掷脑后。
明长晏没等他回应，又继续道：“刚才的事又要再谢你一次了，我尽量不让她发现端倪的。”
“随便用随便用，总塔能把我对上号的人也不多，不会出问题的。”
温启单手拎着手提箱，大大方方地把命名权让了出去，“我还以为她得花点时间去核查，没想到她听说过这些小道消息。”
明长晏若有所思，“老部长什么时候收养你的？”
语调依旧像人机似的没什么起伏，可温启却有种对方在耐心等他回应这十年光阴的错觉。他悄悄瞟了眼身边的人，男人正目视前方，没给他半个眼神，唯有那件薄薄的衬衫外套随着步伐一飘一飘的，隐约勾勒出劲瘦的身板。
真的是错觉吗。
温启无端地轻笑了声，应道，“就在你把我送去福利院后没过多久吧。他对我很好，给我提供吃穿住行，送我去学校读书，还在下班后给我补课，教了我很多。”
“直到前两年他病了，无力再承受科研部的工作强度，这时他提出希望我能接任他的位置。”
明长晏淡淡接道，“你拒绝了。”
“是，我拒绝了他。”
青年明朗的声线混在街上的嘈杂之中依旧清晰温和，他说得很慢，好似两人是在闲庭信步一般，“我觉得中枢既然肩负保护人类的责任，那科研部部长这么重要的职位应该交给有能力胜任的人，而不是一个关系户、一个抄近路的继承人。”
“所以我拒绝了，最后是按流程考进科研部，成了部内的实习生。”
明长晏静默了好一段时间，言简意赅地评价道，“很有理想。”
温启脱口而出：“因为——”
因为我想找到你。
即便当初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温启甚至来不及去询问他的姓名，但有中枢这一条线索，他也绝不会放弃这簇希望。
此时坦然揭开这点少年心事又显得有些突兀，温启斟酌半晌，尽量将措辞的棱角磨平些，“因为……我想像你一样保护其他人。”
“……”
明长晏并未觉察他转瞬即逝的异样，短暂的沉默后，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考了中枢。”
“我确认他身体状况稳定后才去的。”
水泥地上的树影迁延着春季特有的湿润的风，温启那头蓬松的短发柔软地曳动，他换了只手提着箱子，“虽然他让我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毕竟是我的养父，身体没好转，我怎么放心得了。”
“……挺好的。”
“挺好？”
明长晏在他的追问里沉默了一会，耐心解释道，“能从防线学校考进中枢的，都是同期内成绩优异或是能力突出的。”
这是在……夸他？
温启眨眨眼，想从那张脸上看到一丝别样的神情，却只对上了双深潭般波澜不惊的暗绿色的眼。
男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停在十字路口指了个方向，“你说的地址就在附近，顺着这条路直走几十米再左拐就到了。”
温启朝后退了一步躲进建筑的阴影里，朝他挥挥手，“辛苦你带路了。”
“你……”
明长晏没有动，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一圈，“不问我为什么？”
他没有将话敞亮了说，但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
寓木草作为中枢高度关注的货物之一，无论是售卖给旁人又或是权当作垃圾丢弃，都容易节外生枝被追根溯源，最快的销毁方式恐怕还是找一头异兽吃干净了。
但要在任务保密的情况下私养一头异兽绝非易事，稍不留神就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温启的脑回路绕绕弯弯，太多的利弊权衡在一霎时翻涌过脑海，最后余留下清晰的一句——
不愧是他的偶像，能力出众堪当大任！
“我不问。”
温启笑起来时俊朗的眉眼像是能溢出细碎的阳光，叫人移不开眼，他装模作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模仿男人的神情故作严肃地道，“任务，要保密——对吧？”
明长晏脸上难得有了忍俊不禁的神情。
温启再次大大方方地挥手，随后隔着旧城区初春的灿烂阳光，转身离开，“放心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包括我领导，因为我相信你。”
“……”
明长晏看着青年逐渐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没动。
相信他吗。
倏尔一阵风吹过，白色衬衫不住鼓动，衣摆招展声被来往的风湮灭。明长晏静静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泄出口气。
但为了找到那个人，他不得不把温启牵连进这些事里。
.
即便这两日的经历有些跌宕起伏，温启依旧觉得来旧城区的收获远大于坎坷。但在他打开仪器的一刹那，温启立刻质疑了自己几秒前产生的念头。
——仪器内原本放着放着芯片的插槽空空如也。
芯片不见了？！
温启把仪器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又从手提箱里拿出回收目录核对坐标，却再次印证了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他将手猛地撑在了面前的仪器上，沉沉地吐出口气。
机箱不堪重负地轻微晃动了一下。
科研部是专门设立了一小间监测房来设立安置仪器的，不仅设了需要核验通行证的电子门锁，而且还将门锁连接到街区的治安局，一旦有人试图破门而入就会立刻得到消息。
方才他进来时门锁无恙，所以芯片只可能是被人以正当方式进来取走了。
但他并未提前得知有人替他干了这活。
温启双手小臂撑着膝盖，眉头紧蹙，心里不知从何处蔓延开一股不安。旧城区是散布在安全域外围的环状城区，因而虽然有其他同来旧城区执行回收任务的实习生，但每个人负责的街区极难产生交叉。
所以比起任务分配失误，他更倾向猜测是有人提前取走了。
这似乎并不是他能处理的问题。
逼仄狭隘的空间里回响着仪器有节律的嘀嘀声。温启拿出手机，翻找到先前存下的指挥部部长的电话，正要拨通，却听到外头突然就嘈杂起来。
温启迅速锁好手提箱，刚打开门，惊慌失措的叫嚷声紧随而至，其中最为清晰的一句是：
“快联系治安局！”
这话足以让人稍愣片刻，但与生俱来的直觉让温启迅速捕捉到了事发地点——
一只半人高的漆黑豺狼从街边的一家杂货铺扑出，巨大的冲力撞得石墩上的太阳伞也摇晃了几遭。豺狼却浑然不觉疼痛，甩了甩头，调转过身体，浑浊的眼里闪烁着幽火似的光。
温启瞳孔骤缩。
这是异兽，他太熟悉不过了。
异兽是动物受域外污染变异而成的，攻击性会大幅度提高，且外形会产生各不相同的异变，但无一例外的是，眼里都会燃烧着火似的奇异的光亮。
中枢依据动植物的变异程度区分为轻、中、深度异化，异化程度越深，危险性越高，越无法识别出原有的样貌。
眼前的异兽与十年前将他堵在巷子里的都能认出原有模样，大约是属于轻中度异化。
依照旧城区有人私养异兽的传闻来看，这只豺兽可能就是杂货铺主人饲养的“观赏性”异兽。
但养这么大体型的异兽，到底是谁观赏谁啊？！
温启小心翼翼地接近杂货铺，快速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受惊的人群已经四散开来，只剩零星几个胆大的又或是有些身手的人正神情紧绷地远远围在边上，伺机协助杵在店门口的客人逃离。
得想个办法先把杂货铺里的人救出来。
温启双目紧盯着正在适应活动的豺兽，琢磨着能有什么物件能当武器。
最好的方案自然是异兽没有动静，他们能安全等到治安局的人来支援，但万一……
店门口忽然人影晃动——兴许是有人见豺兽迟迟未动，想趁这空档逃走。温启还没来得及示意对方停下，豺兽就毫无征兆地转过身，重心后倾，全然是一副扑击的征兆。
意图逃走的男人立时吓得跌坐在地上。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温启身边猝然闪过一道黑色的身影直奔异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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