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身宫服我都见过六回了，好歹也是嫡出的公主，见天穿着一身衣裳登堂不觉寒酸吗？”
即便在众人集会的宫宴上，李锦月也毫不避讳，趁着父皇与母妃交谈，没人在意席下孩子们的动向，她索性整个人侧过身子，以方便三妹在聆听挖苦的同时，还能看得清她嫌恶的表情：
“虽说母妃为了节省后宫用度，确是缩减了你的月例银钱，不过终归还是公主礼制，添置新衣的钱还是拿得出吧，故意穿一身旧衣，莫不是想让阖宫上下揣测母妃苛待了你？”
李锦月摆明了找茬，虽自小习惯了她的跋扈，可现下这种场合，也却叫夹在二人中间的李绮华为难，于是赶忙出言调和：
“长姐也不要这样想，迎恩知道节俭也是好事。”
谁料话音未落，李锦月一记眼刀甩到自己身上：
“轮得到你替她说话吗？既已出嫁，就少对宫内事置喙。”
语毕不露痕迹地瞥一眼正阶上的席位，见父皇端坐姿态，便不敢再多言，高傲地剜了一眼两位姊妹方才正回身子，端庄巧坐。倒是坐在四顺位的皇子李言硕仗着距离远，接过胞姐的话头，加讽道：
“到底是草野莽夫之后，丢不开的小家子气，难登大雅之堂。”
两席之间只一步之距，李迎恩自然听得真切，不过伤人的话听多了也就麻木，现下这姐弟俩一唱一和却完全激不起她半分介怀，只是朝着二姐浅浅微笑以示感谢。毕竟从妃嫔到皇嗣，尽是巴结着贵妃娘娘的威严，不在她们针对李迎恩时落井下石以经算好，像二姐这般会替她说话的姊妹，少之又少。
“宣，北宁国使团进殿！”
一声洪亮的通报打破殿内沉寂，随着内侍主管音落，早已恭候殿外的北宁使团纷至沓入，数十人的队伍，又是献礼又是舞姬，声势不小。走在最前头的，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脸上稚气未脱，即便刻意端正着仪态，也难免看出孩子气的青涩与拘谨。
而紧跟在其身后半步的人，虽也顶着一副年轻俊朗的容貌，气质却沉稳持重得多，几近八尺的身型，足比身前少年高出半个头，长发高束，青丝玉带，一袭豆青色水墨云纹劲装，裙角随着步履生风，衬得整个人越发风神俊逸、出尘轩昂。
虽不是行在最前方，但自他进门那一刻，李迎恩的目光就扒在人家身上没错开过，她倒不在乎什么礼数，只觉得这人可真好看。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哪怕在威严大殿之上，她也能感受到这人周身自然散发的松弛与不羁，好似令其他使臣倍感压力与拘束的行程，于他不过一场游戏。
待领头的少年行至大殿中央，恭恭敬敬地朝着景帝行礼，俯首作揖道：
“北宁国皇次子瑞王刘卓礼，见过景帝。”
紧接着身后的人也微微上前半步，却未逾过皇子，同样俯首行礼道：
“北宁国使团长史云启，拜见景帝。”
景帝笑得和善：“诸位请起，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委实辛苦。”
“陛下言重了，能联通两国贸易和平，又能体会贵国风土人情，实乃吾等之幸。”
这番对话，该是瑞王殿下回复景帝才是，此刻却由云启长史代为效劳，可非但没人觉得僭越，反而刘卓礼本人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安心模样。
“瑞王殿下此次率使团前来，奉北宁国主之命，携珍宝及特产若干献于陛下，以鸣景、北宁两国友好同盟之约。”
语毕，回身接过侍者送上来的礼盒，转交给刘卓礼：“瑞王殿下。”
后者乖顺地接过礼盒，恭恭敬敬上前献给景帝，内侍总管上前接过，掀开盒盖，呈到景帝面前，云启这厢才徐徐开口道：
“此乃七宝玲珑玉如意，通体由极品和田玉完整打造，玉身镶嵌七种宝石，世间仅此一件珍宝，特献于陛下，愿大景国泰民安，景、北宁两国友谊长存。”
景帝闻言起身：
“此乃至宝，朕必珍藏之。景、北宁两国世代友好，朕与贵国主亦是多年老友，携手砥存于乱世，更是非同一般的情谊，下了朝堂，便不必拘于君臣之礼。”
说罢将视线从云启身上收回，转而望向刘卓礼：“世侄快率众使入席，与朕共享家宴。”
得了景帝吩咐，使团众人入座殿左列席，恰与皇子列席隔殿相对，于是待云启铺陈好衣角优雅端坐，抬眸间正对上那道粘在自己身上已久的灼灼视线。
只见对面的小公主一身藕粉色彩绣织锦缎对襟襦裙，衬得本就白皙的脸蛋越发娇嫩；俏丽的绢花髻上简简点缀花色钗钿，倒是不见嫡出公主的雍容华贵，反而只留少女的纯净清丽；细碎的刘海儿之下，一双杏仁圆目灵动可爱，此刻正滴溜溜聚焦在云启的脸上，四目相对也不羞不躲，反而越发坦荡。
他不禁感到有趣，不只是为着小公主的坦然，更是为他自入殿以来，就不曾从她身上感知到半点**和情绪。
作为以**情绪为食的赤隐，他对食物的感知从无差池。像皇室这种权利与财富中心，人的**会被无限放大，根本不肖他刻意感知，便都溢了出来。
而自从他踏入大殿，放眼望去景帝倨傲、皇后拘谨、贵妃贪婪，大公主傲慢，以及众妃嫔间皇嗣间的嫉妒攀比，可以说精彩纷呈。却唯独在李迎恩这里，他感受不到任何**，甚至情绪都鲜有波动。若她是个久经风霜的残年老人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十八岁少女，属实让人感到好奇。
想到这里，他不由窃喜，这趟出使之旅，兴许比预期有趣。
待餐食一一列满座席，礼乐轻起，北宁国带来的舞姬们旋入舞池，伴着乐曲与美酒，为满座皇亲贵胄平添趣味。
宴酣众乐，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一幅融洽欢腾景象。
李迎恩虽也沉浸于美食美人，却始终感觉自己笼在一个透明罩子里，与外面那些互相奉承欢闹的人群格格不入，自顾自清空自己盘中的食物，无聊时就乖巧端坐，扮演一个不吵不闹的年画娃娃。
直到酒酣宴毕，本该各自散去，使臣们却还围拢在景帝皇嗣身边，嫔妃皇女围拢在贵妃娘娘身侧，互相寒暄周旋，好像关系密切到有说不完的话，唯独皇后与她，被排在热闹之外。
不过这倒是她们乐意见到的处境，总比做被围攻的众矢之的强得多。于是母女二人乐得清闲，在一众丫鬟侍女的陪同下一起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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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皇后宫中出来，李迎恩手上多了一张绘彩纸鸢，是韩承允出征前特地为她手制，如今正是春风盛意时，刚好拿出来追风逐浪。
皇后见女儿身着旧色宫服不由心疼，不容分说赐了好些锦缎，春桃便带着一众内侍去尚服局为自家公主送料制新衣，于是此刻只有李迎恩一人独回寝宫，一路上抱着纸鸢，看不真切前路，故而在御花园迎面遇上李锦月一队时，她还未来得及规避，就被李言硕揪了回来。
未等姐弟俩刁难，七公主李锦书便抢先开口：
“见到长姐怎么不知道问候啊，还转身想跑，莫不是嫡公主姐姐当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她与生母淑妃，惯常如狗腿子一般巴结着贵妃一家，此刻身先士卒针对李迎恩，也是为了在那对姐弟面前表忠心，反正阖宫上下都没把嫡公主放在眼里，她又有人撑腰，自然不必顾忌尊卑长幼。
李锦月有了发难的理由，于是也接话倒打一耙：
“没教养的丫头，无理惯了的，什么嫡庶有别，全叫她们家乱了套，这种草莽之后，一朝登天可不是小人得志，别说我们这些姊妹，哪怕是父皇母妃，人家也未必看在眼里。”
李迎恩只管听着也不插话，自小的经验让她明白，相较于无谓的争辩，逆来顺受反而是最快终结纠缠的方法，反正他们只想逞口舌之快，便遂了他们的意也无妨。于是她甚至乖顺地配合着应道：
“长姐教训的是。”
果不其然，见她全无反抗之意，李锦月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也全无继续缠斗的**，剜了一眼李迎恩愤愤道：
“又在惺惺作态，低微小人就是心机深！”
见李锦月泄了气，李言硕立马上前几步替胞姐撑场：
“知道长姐说得对，就赶紧回宫念书，脑子笨就多抄几遍，就算出身教养差，总该自己多弥补！”
一面说着，一面上手抢夺李迎恩的纸鸢：“规矩都学不过来还玩什么纸鸢，不如赔给长姐致歉。”
原以为李迎恩必定用尽力气与他争抢，所以一出手他便卯足了力气，可谁知对方只是虚虚一握，完全没有使力，在他的猛力抽取下，纸鸢轻易脱手，甚至没来得及他收力，便被惯性抛了出去，刚好落在莲花池的凸石上。
众人望着飞出去的纸鸢，都不免些许遗憾，这下谁也别想玩了。
反正被抢走和遗失对于李迎恩来说没有区别，此刻她反而越发轻松，还颇有些挑衅意味的朝着池面扬扬下巴，故作关心道：
“四弟若是喜欢，去拿便是。”
李言硕颇有些懊恼地收回视线，依旧嘴硬刻薄：
“谁稀罕你那破东西！白送给我都不要！丢了也好，免得碍我的眼。”
说罢转身，同姐妹宫人一众，浩浩荡荡摆驾回宫。
诺大的御花园，又只剩李迎恩一个人，面对着池面发呆。纸鸢遗落的位置并不远，若能寻到一根长长的竹竿，说不定还能挑回来。初春时节，水面的冰层还没有完全消融，即便碰到也不会完全浸湿纸鸢，晾一晾应该还能用，总比一次没飞过就丢了好。
如是想着，她开始四处搜寻有没有长度适合的树枝竹竿之类。找得太过认真，全然没有在意不远处的老树枝干上，靠卧着假寐的人。
早在姊妹几人在树下纠葛时，云启便在树上托腮看热闹了，见几人同时出言奚落李迎恩，他还期待着小公主的情绪终于能有所起伏，谁料等了半天，无论对方如何过分，她依旧全无怒意，仿佛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一般淡然。
云启不由得感叹，堂堂嫡出公主能被欺负成这样，真够憋屈。同时又忍不住好奇，李迎恩究竟何时才会反抗，亦或是永远这般逆来顺受下去。
思索间，李迎恩已经找来树枝，小心翼翼凑近池边，一遍又一遍尝试着钩住纸鸢，奈何树枝长度不够，自己手臂又短，无论如何努力，只能将将触及纸鸢的一点边沿，完全使不上力。
明明就差一点，李迎恩不死心，单手扒住岸边的石头借力，身体再向前一些去钩那纸鸢。然而水岸边常年潮湿，石头上长满细滑的青苔，平日偶尔做个搭手还好，若是本就失去重心，想以此借力，那怕是有心无力了。
就如此刻的李迎恩，总是一个姿势僵持，双腿已经有些酸软，想要收回身子缓一缓，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只能抠着搭手的石头一点一点将身体往回蹭，全身的重力支点都集中在那一块，偏巧青苔滑手，越是用力越难以抓稳，一个不慎便整个脱手，失去支撑的李迎恩直挺挺地朝着水面砸去。
她不由得一惊，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连挣扎都忘记，心下只有一个声音回荡：
这下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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