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灰域时，连星仍然沿着来时的航路航行，但却又仿佛经过的是完全不同的一片风景。
曾经令他惊叹的壮丽星球，全化作了一些深浅不一的色块，广袤深邃的宇宙也只余一片空空寂寂的黑暗，三天的路程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而当笼罩灰域的浓云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连星却又完全回忆不出，这三天都想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他强撑着几分心力，操控着小飞船好歹降落在后院中，便如游魂一样地走下飞船，回去房间，浑浑噩噩躺去床上，一躺就躺了三天。而三天之后他才猛然想起，他的小金鱼被他忘在了飞船上，已经好久都没有喂食了。
连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冲到后院，急忙将小鱼缸从飞船中抱回了屋里。好在小金鱼足够耐饿，除了要食更迫切，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连星连忙捻了面包屑喂给小冬，看着小冬大口地吃食，满足地游开，这一看，就又呆看了许久。
他要去见卫巡，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卫巡。他找不到一个方向，能让他迈出走向卫巡的脚步。连星看着小金鱼出了会儿神，又挪了挪椅子，坐在操作台前，将曾经连结了他和卫巡的那台通讯器拆了开来。
平平无奇的部件，平平无奇的构造，果然，里面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到他的线索。
连星将通讯器一点点安装回去，随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又落向了一旁的鱼缸。
小冬吃饱了面包屑，正摆着尾巴，在鱼缸中来回游动。一会儿游到鱼缸这头，一会儿又游到鱼缸那头，一点红色透过弧形的玻璃缸壁，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一会儿又变回了一条完整的小金鱼。连星看着小冬的影子在鱼缸中不停地扭曲又还原，突然之间，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扭曲……穿梭……还原……
虫洞……！
对！自己、自己可以去穿越虫洞！
连星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眼直瞪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就像是穿过墙壁，破开浓云，与深邃的宇宙遥遥对视。
卫巡曾经说过，通过虫洞可以去往不同的时空！有可能是远方，有可能是未来，也有可能是过去！
那么只要自己找到了能够通向三年以前的虫洞，就可以在卫巡的能源补给耗尽之前找到他了！
现成的方法就在眼前，自己怎么就没能早点想到！
连星的脸慢慢泛起兴奋的潮红，灰沉了几天的眼神顿时如星光般明亮。他在屋里来回乱转了两圈，突然又脚步一定，一把抄起丢在地上的书包，风一样冲出屋门，向着图书馆急急跑去。
从没有人会想要特意穿越虫洞。虫洞是宇宙偶然的乱码，是造物主不小心的疏忽，这疏忽未知，危险，不可控，是所有宇宙航行者避之不及的所在。
但连星要去。
只要这个方法有可能送他前往三年前卫巡还在的时空之中，那其他的一切，就都没什么重要。
连星飞奔在冷清的街道上，卷着飘落的细雪纷乱飞扬。
有那遥遥一处亮着微光，有哪怕渺茫微末的希望，便足够让连星倾尽全力，奔向那光的方向。
***
“灰域3号部队，第二次卫巡救援行动！出发！！”
十个月后，连星开着他的小飞船，带着小冬和铁皮人偶，又将卫巡的军装纽扣仔细缝在自己的胸前，再一次踏上了旅程。
在这十个月中，连星几乎翻遍了图书馆中所有的天文书籍。没有人敢于冒险深入虫洞探索，因此科学界对于虫洞实在知之寥寥，书籍中有关虫洞的有限记载，也大多都是奇遇见闻，并没有能成体系的理论知识。
但只要是与虫洞有关的文字，连星都一一抄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日日夜夜，一遍遍翻看，无论是几句话的浅显记载，又或是长篇大论的细致推测，连星都已经统统烂熟于心，几乎倒背如流。
而他的通讯器也一直24小时地开启着，每日都会向宇宙发出信号。只要有人能与他连通频段，他第一句话便会询问对方当前所在的日期年月。
既然在所有的天文书籍中，都没有找到除了虫洞之外能够穿越时空的方式，那么无线电波能够跨越两个不同的时空，恐怕也同样是虫洞的杰作。
连星是这样分析的。
如果他分析得正确，只要日期有差，对方与自己的位置之间，就一定会存在一个作为媒介的虫洞。自己无法再与卫巡通讯，或许也正是因为在太空垃圾大量坠落的那个清晨，他们之间作为媒介的虫洞出了岔子。而如果他重新找到一个能够通往3874年的虫洞，那么理论上讲，他就可以成功飞往卫巡所在的时空。
接通通讯的另一方，绝大多数都与连星处于同一时间线，十个月300天的尝试中，通讯器仅有两次连通到了不同的时空。
而其中一次，竟然很巧合地，就是星历3874年。
连星顿时激动起来，他仔细询问了对方的方位，之后又认真规划了好几条探索路线，甚至还没忘了卫巡喜欢的火腿三明治，随后便再一次信心满满地开着他的小飞船，飞上了广袤的太空。
然而两周之后，小飞船便又载着心情失落的连星，降落回了后院中。
几条路线的探索，都以失败告终。安装在飞船上的虫洞探测器时而警铃大作，时而又寂静无声，勾着连星的心上上下下、起起伏伏，但却也并没有真的带他找到任何一个虫洞的入口。
这一次，连星调整心情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心情调整完毕，便又一头扎进到了海一般的研究与寻找中。
三个月后，第三次救援行动同样无功而返。
八个月后，是第四次。
在第五次时，连星终于找到了一个虫洞的入口。但虫洞中强大的力场几乎要将毫无准备的小飞船撕扯得粉碎，而勉强驶出了虫洞之后，导航系统又意外出现了故障。连星就这样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地流浪了两个多月，方才开着快要散架的小飞船，回到了灰域家中。
捡回了一条命算是幸运，但连星和他的飞船也已经元气大伤。这次之后，连星很久都没能再次出航。而待到连星终于将几乎报废的飞船修复一新，又再次制定好更精准的出航计划时，已经是两年之后了。
只可惜第六次救援行动，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第七次出航遭遇了宇宙风暴，连星又一次死里逃生，不得不中途返回。
第八次，连星吸取了足够的教训，也做足了万全的准备，再次向虫洞进发。这一次，他终于第一次安全穿过了虫洞，但还没等他兴奋太久，却恍然发现他来到的竟是未来的两年后，根本不是他所以为的3874年。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却再找不到回去原来时空的路。他只能就这样返回了当前时空的灰域，降落在熟悉的后院中，望着落满灰尘的小屋，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
叹完了气，连星倒也没有怎么失落。
反正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本就薄弱如丝，反正他做的，本就是一件离奇荒诞的事。
他不在乎荒诞，也无所谓得失。
他不在乎自己的所属所在，也无所谓失败与死亡。
反正他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连星想。
反正他就是个疯子。
连星淡定地将房间略加打扫，休息了两天，便又开始着手筹备他的第九次尝试。
然后是第十次。
第十一次。
第十二次。
第……
***
“小铁皮，准备好了吗。”
“灰域3号部队，第32次卫巡救援行动，就要起航了。”
飞船驾驶舱中，年轻的男子抬手按下了启动按钮。飞船发出嗡嗡的响声，慢慢升至半空，随后突然加速，向着厚重的云层疾驰而去。
这已经是连星探索虫洞的第十年了，当初那个还差二十个月十六岁的小小少年，也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眉眼间透着些许沉稳的青年。小金鱼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安详寿终，如今的灰域3号部队，就只剩下铁皮人偶唯一一个队员，跟着队长，一次次地飞往太空之中。
而一路探索至今的连星，也早已不再像十年前那样莽撞又生疏。他对虫洞的特性了如指掌，他知道如何成功穿越，也知道如何安全返回。他的飞船经过一次次改造，逐渐优化成了更适宜穿梭虫洞的形制，甚至连卫巡喜欢的三明治，他都已经做得手到擒来。
但他依然还没有成功见到卫巡。
虫洞的存在是极不稳定的，这是连星在多年的探索中逐渐总结出来的结论。一颗小陨石经过，都有可能扰乱虫洞的走向，哪怕已经与3874年建立了联络，他也无法保证这条通路能够持续到他进入虫洞的那一刻，甚至他的飞船进入虫洞本身，都有可能将虫洞原本的结构打乱破坏。
打乱后的结构将如何重组，这件事难以准确预测，所以他还需要一点运气，来将他带到卫巡的身边。
运气什么时候会来，无法预判，也没有征兆。连星要做的，就是尽量挑选成功几率更大的虫洞穿越，同时定下心来，耐心等待上天的眷顾。
连星坐在驾驶位上，安静望着这片已算是熟悉的宇宙景象，放空着大脑，放松着思绪，偶尔也会低下视线，检查一下屏幕上显示的数据。飞船稳定航行着，载着他前往出行前定好的目标区域，而那目标区域，正是他此次测定出的一个中型虫洞所在的地点。
那里距离灰域也不算远，在与虫洞那端接通通讯时，对方当时的位置，甚至就在卫巡的紫色星球附近。对方提供的时间是3873年1月14日，在这个时间点，卫巡应该还并没有漂流到那里。不过被穿越后的虫洞状态无法预计，时间线可能会跳跃三个月到三年不等，所以这样的时间差，在值得一试的范围之内。
“就在前面了。”
连星自言自语着，将飞船速度放慢了下来，并将虫洞探测器的敏感度调到最大。探测器的指示灯缓慢地闪烁着，屏幕上开始显示不停变化的数字。连星一边手动操控飞船的方向，一边注意着探测器的数值，很快，便有报警音在驾驶舱中响了起来。
连星精神一提，抬眼向窗外看去。视野中没有什么天体，也无法用肉眼看出有哪里被虫洞扭曲，连星只能将飞船速度又放慢了些，完全依靠探测器来寻找虫洞入口的位置。
这些事情对于连星来说算是驾轻就熟了，找到虫洞的方向也并没有耗费连星太多时间。渐渐地，显示的数值增长得越来越快，几乎就要突破设定的极值。警报声也急促响个不停，拼命提醒着驾驶者不要再向前靠近。连星早已习惯了这些吵闹的信号，他淡定操控着飞船转向两点钟方向，随后突然一个加速猛冲，就在某个转瞬间，蓦地就消失在了一片茫茫黑暗中！
警报声就快要将扬声器震破，窗外掠过一片片不真实的光怪陆离，映得连星的脸上也不断变换着奇异的光彩。连星集中精力，稳定着飞船的航向，大约几分钟后，那些光怪陆离又毫无预兆地陡然消失，四周又重现出了那片广袤幽暗的冷寂。
“我们来试试看吧，小铁皮。”
连星口中对铁皮人偶说着，开启飞船的网络搜索器，开始搜寻宇宙中的公共信号。很快，便有几个频段和飞船成功建立了连接，连星选了一个信号最强的，发出了一道查询当前日期的命令。
这是每次成功穿越虫洞后，连星都会做的第一个操作。如果是无法救到卫巡的日期，连星就会寻找路径回去灰域，这一次探索也便就此宣告失败。
在之前的31次卫巡救援行动中，还没有一次能恰巧穿越到合适的日期。最接近的一次是3874年的6月，连星提着胆揪着心，拼了命赶去了紫色星球，但看到的却是尚且还正常运行的飞船，和刚刚死去不久的，卫巡的尸体。
那一次，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而之后，又继续是千里之遥。
连星耐心等待着查询命令的返回信号，同时也静下心，没有去报太大的期待。
对他来说，失败也已经是常态了。
不过，没关系。
这是一件很难的事，这是从没有人做到过的事，从最初下决定的那天，连星对一切就早有准备。卫巡就在那个时空里等着他，不会离开，不会改变，而如今他已经找到了穿越时空的方法，时间也才仅仅过去了十年。岁月悠长，连星不急，他的人生还将有几十年的时间，来让他等到那最后一步好运的降临。
他一定会等到的，或早或晚，都一定会的。
心态和情绪都算平稳，连星看向信号接收指示灯，没几秒，那指示灯就闪烁了起来。连星伸手按下接收键，只听一则语气平平的电子音，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的耳膜。
“当前日期为：星历3874年，5月21日。”
忽！
连星猛地从座位上站起，震得一旁的小铁皮都当啷掉在了地上。但连星根本顾不上去管小铁皮，他愣了一秒，急忙再次按下了接收键。
“当前日期为：星历3874年，5月21日。”
电子音仍然这样播报着，无可置疑，无比清晰。
***
最后一条营养剂，依然难吃得水平稳定。
不过今后想要再尝尝这难吃的味道，也是尝不到了。
卫巡卷起营养剂包装，塞进了垃圾处理口，轻叹了口气。
并不是没有期待，不过一年的时间，也足够他准备好面对这样的结局了。
整整一年，这等待着实漫长，但决定了要等到最后，倒也真就这么坚持过来了。没有疯，没有痴，精神尚还稳定正常，这实在是值得夸一夸自己。
卫巡坐在驾驶位上，望着窗外，翘了翘嘴角。
想找到这里太难，不能及时赶来，也在情理之中。
卫巡不怪连星。
不过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
卫巡也相信连星。
所以，还是要留一封信给他。
卫巡想。
如果他有一天真的来到了这里，总是要让他确定，他已经成功找到自己了。
只是那时候，自己可能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吧。
卫巡望着幽远的深空，忽然坐起身，将搭在一旁的军装制服妥帖穿好，又将上衣的纽扣，仔细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不管连星看到的是什么模样，至少在自己心里，还是要仪容得体地与他见面。
卫巡拉拉衣襟，又将军装的领子整理停当，不经意间，却听见了一声叮的轻响。卫巡一愣，低头看去，只见胸前刚刚扣好的纽扣，有一颗忽然就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掉在地上了？
卫巡向地上看去，又准备蹲下身子去找……
而这时却听有砰砰两声闷响，从驾驶舱外传了进来。
***
上一次来，是3874年的6月，再上一次，就是见到卫巡骨骸的第一次了。
31次尝试，接近成功的只有一次，连星曾觉得自己的运气着实不算太好。
但如今才知道，那一次次不曾光顾的好运，原来都被安排在了今天，同时降临。
星历3874年5月21日。
这正是卫巡在信中，签下落款的日子。
他还活着，至少在今天，他一定还活着。
连星在停泊舱中借力飘浮着，双眼紧盯着那慢慢接近的舱门。砰砰狂跳的心脏震颤着四肢百骸，如何都无法平息下来，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工具滑脱几次，方才握稳在手中。连星努力深呼吸着，试着敲了两下舱门，但却也再等不得谁来应，一个大力，将工具嵌进舱门的缝隙之中。
卫巡在这里，他追寻了十年的人，就在这扇门后等着他。
几乎不敢期待，有如幻觉般没有实感。
十年想念的终点，竟真的，就只剩区区一步之遥……
连星咬紧牙根，强行抑制着胸中的翻涌，将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工具上，看着舱门一分分地，在他的面前松动了起来。
***
卫巡呆了呆，侧耳去听，那声音却又不再响起了。
一个人在这飞船上困了一年，有点幻听也没什么不正常，倒还不如扣子少了一颗让人在意。
卫巡这样想着，正要继续找他的扣子，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响起，紧接着监控屏中的气压一栏便闪起了警示的图样。
是走廊……！
卫巡一惊，连忙起身，快步赶到驾驶舱门口，哗地一下将舱门拉开。长长的走廊一半还有照明，而远处的另一半则淹没在了幽幽黑暗之中。卫巡不敢贸然前去查看，转身便要去取太空服。
而就在转身的前一瞬，似乎有一抹白色从视野中掠过。
那是……人影？
卫巡愣了一秒，猛然回头。
走廊中央，果然有一个身穿太空服的人，就站在光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他抬起双手，摘下了太空服的面罩，面罩下方那陌生的青年定定凝望着他，眼泪不知何时，早已流了满面。
卫巡大脑一空，也呆望着那方的青年。而那青年眉目一展，满脸晶亮的泪水中蓦然绽开了无比灿烂的笑，恰似浓云散开时，那一束最耀眼的阳光。
“卫巡。”
“我来了。”
读过这篇小文的宝贝们，谢谢你看到这里！抱！
这个故事是作者听了周深和唐汉霄的那首《末日飞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小脑洞。当时听到这首歌时十分震撼，它完全契合住了我想象中，宇宙星空的那种苍凉、孤寂、神秘和浪漫，所以作者也很想借由这个小脑洞，将这样的宇宙幻想用文字实现成一个具象的故事，与同频的宝贝们一起分享。希望有好好地将这份感受传达在这四万字中，希望看过的宝贝们能喜欢。
再次感谢大家的阅读，有缘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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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卫巡，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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