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汀追着一个人出去。
外面雨下的很大,沈汀没有带伞,很快就浑身湿透。
他跑得很快,雨幕之间视线模糊,不小心碰撞到了很多人,但只来得及在他们责备的眼神中匆匆留下一句抱歉。一滩又一摊水坑在他脚下炸开,溅起水花,引得行人纷纷侧目,慌忙往旁边闪避。
穿过人群,他最终追上了那个人的背影。
他拍了拍他的肩。
那人在伞下回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但也不一样。
他长高了,身上的肌肉也多了些,身形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瘦削,而是变得健壮了许多。他的脸部线条也比以前更加硬朗,仿佛刀刻斧凿一般,更多了几分沉稳与庄重。而最重要的眉眼却一如从前,寂寥深邃,永远闪动着沈汀读不懂的情绪。
沈汀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在雨中嗫嚅:“秦五……我没看错,真的是你。”
他在困顿时日日夜夜反复梦到的人啊,本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现在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
怎么能不激动。
他缓缓伸出手,试探着想要碰触到这个人的脸庞,以确保这不是自己的一场幻梦。
而还未等到指尖触及皮肤,面前的人凝滞了一瞬,然后皱起眉头,往后面缩了一下,躲开了。
大脑中名为兴奋的那根弦骤然绷断,沈汀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旁边忽然有人问:“师兄,他是谁啊,你们认识?”
沈汀转头,这才发现那人并不是独身一人,身边还围了三四个看上去和他年龄一般大的人,不知道是朋友还是同事,都跟着他停下脚步,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抱歉,你认错人了。”
沈汀听到面前的人说。
低沉的声音混杂着哗啦啦的雨声传进耳道,遥远得像太空之外的千里传音,又近得像撒旦亲自俯身,在耳边低语,降下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沈汀一下子就慌了,眼眶急得发红,在大雨中拼了命地摇头。他额前的刘海都被雨浇透,一绺一绺地垂下来,贴在额头上,遮住了半边眼睛,看上去很狼狈,但还是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判断,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比划:
“不可能,你就是秦五……我,我记得很清楚的……肯定不会认错……那年…那年福利院,你说过的,肯定会回来找我……虽然后来我也离开了……但,但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沈汀断断续续地说完,很期待地看着他,眼睛里有光芒在闪动,宣告着内心深处的不死心与执念。
面前的人不吭声,甚至把表情也藏在了伞下。
沈汀浑身的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旁边有人看不下,搭腔解围道:
“你认错了吧,师兄又不是孤儿,怎么会在福利院呢?哎呀,快去那边躲一下雨吧,你浑身都湿了,会感冒的。”
“是呀是呀,都是误会。小兄弟,别纠缠了,这雨越下越大了,打伞都快没用了。”
沈汀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盯着秦五,等他的回答。
秦五顶着沈汀灼热的视线,握紧了伞柄,骨节因为太用力而微微突出。良久,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道:“抱歉,我真的不认识你。”
说罢,转身就走。
惊诧与失落间,沈汀看着人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恼恨地用力跺了一下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上前双手抓住人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
“等等!”
“我……我是沈十三啊!”
“我长大了,也长高了,可能和以前有些不太一样,所以你现在不认识我,这是正常的。刚刚忘了自我介绍就莫名其妙地先拉住你,这是我的错。”
“但是……但是在福利院那会儿,你说过,我是你最好的弟弟,你会一辈子保护我的,你忘记了吗?”
“哎哟,都说了师兄是有爹妈不是从福利院里出来的啦,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旁边的人在大雨中等了太久,耐心尽失,很不耐烦地对沈汀说,
“赶紧回家吧洗洗睡吧兄弟,别再在大雨天跑出来乱认亲了。”
沈汀还是执拗地抓着秦五的胳膊不放手。
秦五垂眸,用力把沈汀的手从小臂上推了下去,留下一片水痕: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抱歉。”
沈汀彻底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大雨将视线模糊。
那几个人消失在烟雨中,再也找不见了。
……
“沈汀!”
“哥,你慢点!”
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赶来,一把伞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沈汀头顶。
沈汀站在原地没有动,盯着秦五消失的方向出神,指尖冰凉。
季云起单手抓住人的肩膀把人扭过来,焦急道:
“好好的突然站在雨里干什么,演电视剧吗?你知不知道这样是会生病的?!你还要不要考第一了?!”
沈汀抬头,忽然发现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季云起在自己面前生气。
他动了动嘴唇,刚想解释些什么,那人就先不由分说地一把把伞塞到他手里,然后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再拉着他到旁边的屋檐下坐好,自己站在一边掏出手机开始打车。
“去哪儿?”沈汀皱着眉头问。
季云起头都没抬,说:“我家。”
沈汀蹭地一声站起来:“不去,我回自己家。”
季云起伸手把人按下去:“省省吧,你家离这里十公里,等到你家,人都得冻成冰棍了。”
“今天零上八度,成不了。”
“那也不行。”
沈汀瞪他:“你说不行就不行?”
眼看着两人就要争执起来,旁边一直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视线在他们俩身上疯狂地来回巡视的刘好好突然举起手:“那去我家吧!”
两人齐刷刷地朝她看去。
刘好好五指张开放在脸旁边,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看起来很诚恳道:“就在附近,5分钟!”
……
的确很近。
刘好好的家不大,但非常温馨,是她妈为了她上学方便单独买的小房子,平常就她和妈妈两个人住。
季云起出去买感冒药,沈汀一个人湿漉漉地站在门外,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去。
“进来吧,没关系的。”
刘好好先是很热情地弯腰帮沈汀摆好一双拖鞋,然后哒哒哒地跑进厨房拿果盘,把厨房里的东西弄得叮咚乱响,以防万一,又探出一个小脑袋补充道。
“拖鞋是新的,放心吧。”
沈汀低头看着那双粉红色的毛茸茸拖鞋和上面两只极为夸张的兔耳朵,陷入沉默。
最终,在一番天人交战后,他选择屈服于现实,很不情愿地脱掉湿透了的鞋袜,把脚伸了进去。
还行,挺暖和。
刘好好家没什么男生能穿的衣服,唯一一套是季云起三年前来A城借宿留下的家居服。
刘好好半边身子埋在衣柜里,翻箱倒柜把衣服从最里面挖出来,皱皱巴巴地递给沈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只有这个了,将就一下?”
沈汀抿了抿嘴,说了句谢谢,伸手接过,去厕所换上。
他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因为淋了雨,头发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脸色苍白得像一只吸血鬼,只有身上的衣服因为是季云起三年前穿的,套在现在的他身上,不大不小,倒也合身。
他努力扯起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发现比哭更难看之后,又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换下的湿衣服被刘好好丢进洗衣机一键快洗加烘干,沈汀帮忙拖干了客厅和玄关处自己留下的水渍,然后两人抱着腿坐在客厅茶几旁边的地毯上,一起看起了电视。
这个点刚好放的是一部烂俗的偶像剧,沈汀昏昏欲睡,刘好好却在旁边看得入迷,涕泗横流,一边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刚刚洗好的葡萄,一边抽着纸巾一把鼻涕一把泪,不一会儿,茶几上就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白纸堆。
“你每次看电视都这么哭么?”
沈汀注意到面前不知不觉见了底的纸巾盒,伸手从角落里划拉出一包新的拆开,递到刘好好面前,无奈地问。
刘好好眼睛跟粘在电视上了似的,凭着肌肉记忆又抽出三四张纸,擤着鼻子,边打哭嗝边说:
“你不觉得,嗝,他们之间,嗝,很感人吗?”
哈?
沈汀扬起一边眉毛,表示难以理解。
他的评价是还不如刚刚的电影有泪点。
刘好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沈汀的表情,还在抽搭搭地指着屏幕给人解释:
“就……他好爱她哦……可是因为家族矛盾,他们都不能在一起……好可怜……”
说实话,看着刘好好顶着这样一张老娘天下最美的脸说出如此恋爱脑的话,沈汀觉得,有点惊悚。
他正了正身子,决定反正闲来无事,不如为这位被爱情谎言骗地团团转,并且差点为此丢了性命的小施主指点一下迷津,积攒一下功德,于是问:
“你看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刘好好点点头:“看过啊,也挺感人的,怎么了。”
“你难道不觉得他们特别愚蠢吗,如果一个人连生命都能放弃,那追求爱情还有什么意义呢?把爱人推向死亡的爱情,还是爱情吗?”
“唔……”
刘好好捧着脸,陷入思考。
“再者,”
沈汀手指向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此时他正立在豪华别墅两百平的客厅中,紧紧攥着女主角的手,威胁他的家人说要放弃全部家产,和她私奔。
在恰到好处响起的悲怆而又激昂的BGM中,沈汀对着发呆的刘好好,继续振振有词地批判对当代社会电影电视剧致力传达给每一个观众的爱情至上的虚无主义:
“一个连亿万财产都能说放弃就放弃的人,你能确保他的爱就会永恒吗,你能确保他有一天不会对别的女生一见钟情、移情别恋,在同样的冲动下丧失理智,放弃掉和女主虚无缥缈的爱情吗?”
“没有别的代价加持,恐怕他下头加跑路的速度,会比现在还快吧。”
“爱呢,不过是人类在荷尔蒙驱使下产生的激素冲动,而连这点冲动都控制不了的人,又怎么会在下一次的冲动来临之时还坐怀不乱,一生一世只忠贞于一个人呢?这就是个绝对的伪命题。”
“所以,”
沈汀清了清嗓子,靠在背后的沙发上,总结陈词,
“醒醒吧小姑娘,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
一阵沉默后,刘好好眨了眨眼睛,一张脸好奇地凑到沈汀面前,问:
“那……你也是这么看我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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