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亿不想呆在家里。
一个人在家没事干的时候就容易胡思乱想。
方才半梦半醒,他仿佛看到了一段陌生的记忆,知道是梦,醒来后就已经模糊了,却又莫名有着一股熟悉感,让他觉得心口莫名酸涩。
出门走走吧。
他的手机许望图放在了茶几上充电。
穿好外套,带上手机,许亿逃离一样地走出家门。
这个点大家伙应该都在集市里吵闹着,街道上格外清冷。寒风瑟瑟,许亿把手揣在兜里,漫无目的地随意乱逛着。
不自觉地走到一个废弃的小院前面。许亿原本抬头想看眼天空,荒废小院却强硬地闯入了他的眼里。
他停步驻足。
院里的小屋早被爬山虎遮盖结实,密不透风。院内杂草丛生,偏偏又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花种被风遗忘在这里,落地生根,花花绿绿五颜六色,葱郁得恍若油画。
他走了进去,踩着那片花草。
费了会功夫找到被爬山虎藏起来的门,门锁早就生锈损坏,并不需要多费功夫去解开。
屋内布满灰尘,布局却处处透着干练和简约。靠着窗的桌子上摆着许多药瓶,上面无一例外都贴着标签。
许亿轻轻拂过桌面,在上面画出两道白痕。
标签上的字很好看,张扬。笔锋锐利,行字潇洒。
许亿看了很久。
里间是个卧室,墙上钉了几根木条做架子,枯黑的水生绿植遗体还摆在上面,旁边是几本厚实的医学书,最上方摆放着几个落了灰的小兔娃娃。
床头柜上有一个反扣着的相框。许亿走过去,拿起相框。
相框底下爬出两只长腿蜘蛛,被惊扰的两只顺着许亿的手向上爬去,被许亿毫不留情地拍死。
手指一点点擦去相框正面薄薄的一层灰尘。
存放在相框里的是一张漂亮女生抱着一个别扭的小男孩的照片。
许亿伸手拂过照片,脑海里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面容在此刻重塑。
沈理。
是她。
心底泛起疑惑,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到一声高亢的呼唤。
“许亿!在那里哦这孩子。你爷爷找你嘞!”
街坊阿姨的声音穿透昏暗的小屋直达许亿脑海,生生将许亿从回忆中拽出。
将相框重新立在床头柜上,许亿扬声回应阿姨,向外走去。
此刻天已经亮的彻底。
迈出小屋,迎面而来的光亮让许亿不得不眯着眼向前看。
“李姨,我在这。怎么了?”
“郑州回来了哩,但是他爹没了。你爷爷正带大家伙说着要怎么处理他的尸体呢,结果郑州那小子死活不让人搬他爹,偏要你过去,还说那不是他爹。这怎么可能呢!但是看他闹得实在厉害,都给了他爹好几脚,你爷爷让我来问问你去不去。”
“我先去了你家哩,结果门锁了,从窗那里看也没瞧见人,就知道你出来走了。”
说了一大通,李秀娟停下喘口气,问许亿:“现在几点了?”
许亿摁亮手机看了眼:“9点出头。”
李姨一拍手,上去拉着许亿的手扭头就走。
“走走走,跟我走。这么久,还不知道郑州要怎么闹。”
许亿被猛地一扯,牵扯到伤口,没忍住皱了眉。
看着李秀娟的背后,挣了挣被抓住手臂的那只胳膊。
“姨,我自己走。”
李秀娟头也不回,松开了抓着许亿的手。
“好好好,我们走快点。”
——
万福巷口,层层叠叠围着许多人。人声鼎沸,许亿跟着李姨过去,在吵嚷声里挤进人堆。
郑州百无聊赖地坐在人群中,细数着他们对他的责骂,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好像比他还熟悉他爸。是不是他他能不知道吗,就更别说,在万福巷里,他亲眼看见了那血腥的一幕。
他挑衅似地用脚尖挑了挑脚边尸体的手。
议论声更重了些。
在激愤的口诛笔伐里,一句骂郑州不孝,不让他爹下葬的话穿过杂乱无序的喧闹刺中人群中央坐在折叠椅上的郑州。
郑州原先脸上的无所谓尽数消去,不再随声敷衍人群窃窃私语外刻意宣扬的批判语。
从万福巷里被人救出后,死里逃生的庆幸之外,心口还有一股郁气压着他,重如山。此刻这种感觉更甚。他觉得他不把这口气逼出来,他怕是得当场死在这里。
所以他神色认真地问着人群:“我怎么不孝了?”
他问:“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进那个该死的巷子吗?”
他嗤笑:“他给了我什么?”
他说:“来来来,你们说说,我洗耳恭听。”
一句一句,他的言辞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是很平淡的疑问。只是被气得微红的脸颊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收在衣服里紧攥成拳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面对这几句他的疑问,迎面而来的是人群更多的讨伐。
以“孝”为论点铺展而开。
“都说百善孝为先。”
“无论怎样他是你爸!”
“只要你们之间有那层血缘关系在,你就要管他。”
……
郑州被围堵在中间。他想深呼吸一口新空气,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找不到出路离开这个包围圈。
此刻他是众矢之的。
他觉得无力。
他不知道面对这群以“孝”为据点,团结成队,对他进行铺天盖地的围剿该如何说法。
很无助。
身上的伤没有得到处理,吹上一夜冷风,他再年轻身体再好此刻也支撑不住了。
在昏厥过去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了终于挤进中央区域许亿略显狼狈的脸。
好不容易挤进来,看到的就是郑州脱力向后倒的身体。
许亿皱着眉,在郑州脑袋即将撞在地上的时候撑住了他的后脑。
将人安稳地平放在地上后,抬头询问此刻依然围着的人群:“我爷爷呢?”
离得最近的人愣了愣,也环视四周看了好几遍,没有找到许望图的人影。
“咦?人嘞?刚还在这里的!”
许亿探了探郑州额头的温度。
“他发烧了。”
“你们谁愿意把他背回去,他需要休息。”
人群哄然散开。
他可是从万福巷里爬出来的,身上别沾了什么晦气东西。
别传到他们身上去了。
李姨混在人群散去的最后方,朝着许亿招了招手。
“你别管他了,小心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把自己搭进去。”
许亿对着李姨点了点头。
许望图拎着一个红袋子快步走了回来。原来聚集着许多人的地方此时只剩下两个人,许亿坐在折叠椅上,用鞋子给郑州当枕头。郑州躺在地上,面色潮红。
“爷爷。”
“你怎么来了?”许望图蹲下身,从红袋子里摸出一盒退烧贴,撕开一片贴在郑州脑门上。
昏迷中的人打了个冷颤。
“不是爷爷你喊我过来的吗?”
“你伤得那么重我做什么叫你出来吹冷风,受凉发烧那就麻烦了。”
许亿:“?”
“李姨说,郑州他拦着不让人碰他爹尸体,非要我来,你就让她去家里找我过来。”
许望图和许亿对视。
“你们爷孙俩干什么呢?”
人未至声先到,毋庸置疑,来人是云嫂。
她打量着许亿,见他面色苍白,手臂轻轻地挡在腹部,讥讽道:“看来你伤的不轻。”
许亿淡淡点头:“谢谢云嫂关心。”
云嫂冷哼一声,挥手:“起开,我把人带回去。能从万福巷里活着出来还这么活蹦乱跳的的人,我得好好问问。”
许望图笑着让开了位置。
她一把把郑州扯起来扛在肩上,不愿多做停留。
许亿想着郑州那满身的伤,张嘴想说话,被许望图用手背捂住了嘴。
“等他好了再说。”
“……好。”
许亿站起来,看向被遗忘的尸体。
“他怎么办?”
许望图摇头:“郑州确实不让人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许亿凑过去。
尸体已经开始散发臭味。
屏住呼吸,低头查看。瞟到了脖子上有一道细小的旧疤,许亿拧眉,站起身,看向许望图:“这不是郑叔。”
昨夜没能认真辨认,光想着把人带出来后怎么捅自己才能让他看起来狼狈些,此刻看出来他背了许久带出万福巷的尸体不是他要找的人,许亿脸色难看。
郑丰是个伪君子,对外表极其重视,尤其是头发。他觉得头发就是人的另一面,平时都格外精心打理他的头发,即使他除了影乡这个小地方哪也不去。
他的头发比这具尸体的头发长一截。
只是尸体早就血肉模糊。
不知道又是哪个冒险家进去勇闯新世界。
他感到惋惜。
许望图也蹲下查看,扫视了一圈,上手翻看,发现尸体耳后的一个玫瑰花纹身,皱着眉抬头看向许亿。
“小亿,他可能是……你李麟哥。”
“你回家去吧,我去把你李姨叫过来认认。”
“五年了,终于找到人了。”
许亿收回了他的惋惜。
——
毫无意外,当天晚上许亿就发起了高烧。
少年脸颊烧得粉红,只觉得浑身无力。躺在床上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试图用这种逼出汗的方法来减轻身上的灼热感。
但他腹部的伤口不会让他如意。
他烧得更重了。
这个点许望图早就睡下了,他不愿意去惊动爷爷,让他现在下床去处理伤口和吃药也是强人所难。
好吧。
忍一个晚上不会死的。
于是他迷迷糊糊间烧晕了过去,直到第二天清晨醒了过来。
此刻天刚蒙蒙亮,鸟鸣声渐起。他伸手摸向床头柜拿手机,摁亮屏幕看了眼时间。
四点四十三分。
很糟糕的数字。
因为他睡不着了。
不过好消息是,得到短暂休眠的他好受了很多。抬起手试探额头的温度,已经由高烧转为低烧。
床单被汗浸湿,身上黏唧唧的,躺着也难受。于是他爬了起来,拿了几件换洗衣物往浴室走去。
洗澡是不敢洗了,但是可以擦身体。
那几个刀伤周围已经发白,深呼吸口气都引得一阵抽痛。
换好衣服后许亿轻手轻脚按照昨天的做法给伤口消毒,嘴里还特意咬着一块批发的早餐面包,试图堵住自己的嘴。
美味比任何一块布都有用。
——
许望图下楼时被躺在红木沙发上闭着眼的许亿吓到了。
身上盖了张薄毯,双手交叉安放在腹部位置,直挺挺的,看起来特别安详。
但凑近一点就能发现他眼睫在微微颤抖。
许望图:“起来,睡不着就起来吃饭,躺在这里受凉做什么。”
“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你爷爷我老了,等我以后不能动了只有你来照顾我了。”
“快点起来,去把锅的电摁掉,盛碗粥喝去。不想呆在家里一会就和我去店里待着。”
许亿笑嘻嘻的:“那爷爷,我一会坐你爱车后座。”
许望图在厨房里忙碌,头也没抬,他说:“那你去找块软布去垫好,别又跟小时候一样和我闹颠屁股,屁股疼。”
——
长明街这两天清冷了许多。
李姨早早地就在店门口等着。她说要来挑面小巧的镜子,好放在李麟的棺材里保护他。
许望图开了门,又把镜子上蒙着的黑布都取了下来,才招呼着李姨和在门口站着抬头望天的许亿进来。
李姨精挑细选了好久,最后选定了被挂在角落里不起眼的小四方镜。镜片周围有一圈厚实的铜圈包边,简陋地刻着一些图案。它连单独一块遮盖的黑布都没有,一直都是牵引着盖着它旁边那面大镜子的黑布的一角给它蒙上。
许望图瞄了李姨抱在怀里的镜子,乐呵呵地说:“十块钱就好了。”
李姨付了钱,宝贝地抚摸着镜面,神情专注又温柔。
而后就匆匆地离开,去张罗李麟下葬事宜。
许亿斜靠在店里招待客人的椅子上,目送李姨离去。他问:“爷爷,真的是李麟哥吗?”
许望图扭头看了眼许亿:“你李姨都亲自操持把人埋了,还能有假?”
店门大开着,一阵风吹进来,许亿觉得有点冷,拉紧了外套。
他漫不经心地说:“希望李麟哥能够安息。”
——
下午三点多,冬日最暖和的时间段已经过去,路上大片大片的明亮被阴影取代,风阵阵地吹,遍地都是树叶沙沙的声。
许望图在里间午睡,许亿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玩手机。时不时咳两声,咳得喉咙痛死了才拧开许望图睡觉前塞他手里的保温杯喝一口,又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分几次慢慢地咽下去。
郑州一瘸一拐地来了。
许亿抬头看着他靠近,转身进了店里又搬了只凳子出来。
“坐。”
郑州一屁股坐下,又挪了挪凳子,靠近许亿。
“云嫂呢?怎么放你出来了。”许亿侧着头,打量着郑州:“除了腿瘸了,云嫂把你养得挺好。”
郑州手一挥,反驳他:“得了吧,就一个晚上,还养得挺好。云嫂还想拿绳子给我拴起来,拴我干什么啊。”
许亿扭过脸笑了起来。
郑州不满,对许亿的胳膊实行肘击:“你怎么样?我看你捅了自己好几刀,痛死了吧?”
说着头凑近许亿的腹部,嘴上还不停:“来,我看看伤口,让我见识一下你这个狠人能对自己下多重的手。”
许亿感到被冒犯,推开郑州的头:“离我远点。”
郑州被推得向后一仰。
“……切。”
感觉塞在衣袋里的双手暖不起来,许亿摩擦腰部两侧,试图运用摩擦生热来取暖。
并没有什么大用。
“你进万福巷想做什么?”
郑州端正了坐姿,声音懒散:“跟踪我爸去的。”
“他大半夜不睡觉在家里鼓弄,吵得要死。我没法睡,问他大半夜不睡觉想干嘛,他甩了我两个嘴巴,说我多管闲事。”
“你说好不好笑。”
他声音里带着笑,脸上却不见一丝笑意。
“他打我啊,我肯定生气,又不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候还会觉得害怕。我本来想还他两拳,结果他扯了两下衣服就跑出去了。”
“我能放过他吗?我不能。我也跟了出去,想敲他闷棍。结果我没找到机会下手,他自己去那里找死。”
“他不能死,他死了谁给我钱养我。”
许亿做着安静的倾听者,手指有节奏地敲在膝盖上。
郑州突然住了口,曲着手指撑着脸看许亿。
许亿被看得莫名其妙:“看我干嘛?继续。”
郑州依然看着许亿,说:“我好奇,按道理说你捅自己那几刀那个力度,流的血应该不少吧?你爷爷骑走了一辆车,另一辆又老又旧的在我被人喊醒的时候还停在那里。”
“我说,我要见你的时候,你爷爷居然说你在家。你家离万福巷可不近。”
“我去看了,巷口那里有一滩血迹。”
“我们影乡十年前就连最后一个小诊所都没有了,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因为失血过多死了吧。”
“所以,”郑州把脸贴过去,双目紧盯着许亿,不愿意放过一点变化,“你怎么还活着?”
许亿神色自若,挪着凳子往右。
他没明白这人什么习惯,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干什么。
“我命大。”他回答。
郑州:“……”
这骗谁呢。他恼怒地转过身背对着许亿。
谁信?
谁能信。
谁信那就是蠢猪。
他还疑惑着为什么当时看到许亿时他那一身如此清爽,又非要捅自己几刀。
想来他也不简单。
也是,十年前,也只有他一个人从万福巷里活着出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他一样普通。
许亿不理会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许望图还有半小时能睡醒,也不想陪着郑州在门口继续吹冷风,干脆拎着凳子就往店里走去。
郑州伸手拦住他:“别进去,在这里陪我。”
许亿自上向下睨他:“我们不熟。”说完扯出手,径直走去。
郑州气急:“那个老不死的被吃完了!我亲眼看着他被那群怪物分成几份,看着他一点点被啃食殆尽!”
他又开怀笑着,仿佛这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报应!活该!让他成天打我!让他骂我!我呸!”他恶狠狠地,又笑着,看上去狰狞得狠。
“谁死了?”很轻的声音,在郑州的后方响起。
“还能是谁?郑丰啊,那个死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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