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芝宋的目光并没有在江舟野身上停留太久，多年经验告诉他，此时节目组的镜头一定正对准放大他的脸，企图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不正常的微表情。
他勉强保持微笑，看似平静，实则脑海中思绪飞速运转。不是说江舟野没空吗，他为什么会来？他知道自己也参加了这个节目吗？难不成也是被节目组坑了？
没来得及想太多，许落英的提问恰时响起：“那么，徐老师，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我们演员之战呢？”
徐芝宋拿起话筒，看着许落英脸上的笑容，后知后觉想起刚刚上台前她口中的惊喜。
惊喜？徐芝宋心中五味杂陈，这分明是惊吓才对。
他压下心中的波涛汹涌，从早就准备好的回答里挑出几句，准备胡诌过去，却不经意和台下那人对上视线。
四目相对，明明那人没什么表情，徐芝宋却感觉那道视线犹如刀子，将他准备好的场面话一点点推翻。
沉默蔓延。
徐芝宋率先移开视线，他扯了扯嘴角，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很轻很慢：“五年前，我出演潮声，男主角阿声成就了我。很多人说，那是我的终点，”
直播画面中，他一个人站在台中，似一位孤独的讲述者。
徐芝宋抬起头，神情专注，郑重地看向镜头：“我不想反驳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以为我最终会止步于此。”
他停住，认真思索了一下：“——但我还是不甘心，所以我来了。”
他讲完，放下话筒，神情坦然地接受评判。许落英一时被他震住，没来得及接话。
弹幕也卡壳一瞬，慢慢滚动起来。
【在？有人解释一下吗？】
【……语气很诚恳，但我听不懂。】
【徐芝宋的意思是，他有演技，后面演的那些烂戏都是另有隐情？】
【啊？？他疯了我疯了？】
【我没话说，下一位，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他的“表演”了。】
【想看笑话！咋还不开始！】
许落英反应过来，连忙出声：“好，时隔多年徐老师再次饰演阿声，我相信大家一定很期待，也期待徐老师的精彩表现，五分钟后考核正式开始，徐老师可以下台做准备了……”
考核倒计时，荧幕同时播放《潮声》前情提要，徐芝宋在幕后做准备。上台前，他看了眼台下导师席，随即收回视线，将杂乱的思绪放空。
——《潮声》
从小无人管教的小混混阿声意外结识从事特殊服务的女孩玫瑰，玫瑰单纯善良，从不怕阿声，阿声也逐渐被她吸引，两个孤独的灵魂互相慰藉，然而就在两人相约去往大城市时，玫瑰突发恶疾去世，所有人都以为阿声会为了玫瑰留在县城，他却抛下一切，独自前往海城，三年之后，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阿声回来了——
「阿声微微低头，烟凑在嘴边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男人的眉眼变得模糊。而在他身旁，一座墓碑无声矗立，上面刻着一列字：
苏玫之墓。
苏玫，玫瑰。
玫瑰没有名字，阿声曾经问过她，如果给自己起名，她想起什么名。
问这句话之前，他抢了初中生的词典，堵着人把寓意好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玫瑰捧着脸，眼睛弯成两轮月亮，说，玫瑰很好呀，她喜欢玫瑰。
于是阿声又把那些寓意很好的字藏在心底。
直到玫瑰死了，要在墓碑上刻名字，阿声想了想，亲手刻下苏玫两个字。
雾气笼罩着这座县城，苍白是唯一的颜色。烟燃烧殆尽，阿声依旧沉默不语，注视着墓碑的眼神找不到焦点。
处理完苏玫的丧事后，阿声离开了县城。大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他四处碰壁，没人要他，只能去送外卖、搬砖。只要来钱快，他什么都干。砖泥压弯他的腰，手上布满老茧，短短三年，阿声从年轻变得沧桑。
那是不仅眼神，还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疲倦，就连弯腰的动作都格外沉重。阿声一点点拂去墓碑上的浮尘，嘴角无意识绷成一条直线。
他的手在碰到刻字时停住。
如果当初用上那些字就好了。
他的眼睛缓缓睁大，脑海中设想了无数次的幻想又重卷而来。
“你想叫什么名。”阿声嗓音粗粝，又小心翼翼。
他等了几秒，嘴角僵硬上扬，点点头：“哦，苏玫。”
动作猛地凝滞，阿声不赞同地皱起眉，焦虑地连连摇头：“你怎么能叫苏玫呢！不行！我不同意！”
“如果当初换个名字，换个名字…”
声音逐渐低不可闻，阿声低着头，再抬头时，又恢复沉默寡言的模样。
他靠着墓碑坐下，面无表情地讲一些大城市的趣事，那是苏玫向往的未来。
“我攒了三万块。”讲到这件事，他眼神细微地亮起来，“回来前，我把这些钱捐了。”
“她们说，这些钱会帮助山里的女孩们上学。”
“要是……”
剩下的话消失在风里，阿声停顿了一下，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问：“你会怪我么？”
没有人回答。
阿声平静地靠着墓碑。」
特写镜头紧随而上，停留在徐芝宋脸上。那张脸上没有泪水，甚至没有露出哀伤的表情。但单单就这样看着他，都能感觉到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浓重的悲伤。
灯光寂灭，远远勾勒出他寂寥的身影。
镜头切换成远景，徐芝宋站起身，手心温热的汗变凉，他默默朝台下鞠躬。
全场无声。
弹幕空白一瞬，登时铺满整个屏幕。
【我靠！！！！！复活吧我的爱人！】
【恨这是直播！】
【不是，谁能告诉我？刚刚徐芝宋是被阿声附身了吗？！】
【为什么，徐芝宋你告诉我为什么，阿声你都能演好，为什么其他角色那么拉垮！】
【我怀疑你在耍我……】
【呵呵…说不定他只会演这个角色呢。】
导师席上，导师们面面相觑，从中看到彼此震惊。
娱乐圈是个圈，他们虽然从没和徐芝宋合作过，但或多或少听过他的传闻。
但凡和他合作过的导演，都说徐芝宋花架子，明明外表出色，演戏却像个木头，根本不能进入角色，演什么都尴尬，丝毫看不出潮声里精湛的演技。
然而徐芝宋刚才的表演，完全不似他们所说。
就这还不能入戏？
这一演绎片段虽然没有大悲大喜，甚至平静的叙述过多，但需要情绪转换迅速，每一个细节点都很重要，少了一点都会觉得这个角色虚浮。
如果演员演技不足，观众只会觉得这段表演是在看一个疯子。但他方才流露出的感情，足以让观众共情。
许落英踩着高跟鞋走上台，对徐芝宋投去鼓励的目光，开口：“好，徐老师的表演完毕，各位评委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短暂交流后，四位导师中最年长的姜升导演率先开口：“徐芝宋，我很好奇，我看过你其他的表演片段……可以说，非常糟糕。”
姜升用词犀利，毫不留情，在场所有人心中咯噔一下。
他紧接着道：“你今天的表演，简直不像同一个人能演出来的。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然要提起江舟野。徐芝宋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其实以前拍这段戏时，我一直揣摩不了阿声的感情，几乎半个月的时间里，整个剧组都在陪我熬，等我入戏。”
镜头扫过台下的江舟野，他脸上很平静，看不出他的态度。
“都说好事多磨，戏也是这样。熟能生巧，演得多了，自然就熟练。”
提起过往黑历史，徐芝宋毫不在意地笑笑：“我始终认为，演戏，其实也是进入另一个人的人生，去成为他们。可能我还无法成为他们吧。”
姜升点点头，作为导演，他很轻易能明白徐芝宋想表达的意思。
人物和演员，其实就像两个共生体。这样的想法一般存在于体验派。对体验派而言，入戏难，出戏也难。但一旦入戏，角色就会拥有自己的灵魂，栩栩如生。
然而很少有导演能够花费时间和精力等待演员入戏。并非他们不想，而是金钱不等人，资本更不会。
他按下通过键，将发言权移交给下一位导师。
他的旁边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全场唯一的女导演——贾华。
她言简意赅：“我曾经在电影院看过潮声，为阿声和苏玫的爱情流过泪。虽然今天的考核片段不是影片里最精彩的那一幕，但你完成的很好，对细节的把控也很精准。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五年前的阿声，所以，恭喜你，通过考核。”
她旁边的孟书然则直接按下通过：“我喜欢你这次的演绎，期待你更多表现。”
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最后一位仍未发言的人身上。
大家心照不宣，这位才是今天真正的重头戏。
五年前那场好友变仇人的戏码闹得人尽皆知。江舟野虽然至始至终没有在公众平台发过言，但很多人都为他感到惋惜。
大家都很好奇，此时此刻，作为《潮声》导演的江舟野，时隔五年后，再次看到徐芝宋的表演，会有怎样的发言。
江舟野慢条斯理地压下话筒，姿态松弛，耳机里，节目组在不断提醒：“江导，咱稍微委婉一点，毕竟在直播呢啊。”
“你看许老师这场表现还行，您要是还…那影响多不好。”
“……”
江舟野目光沉郁地扫过台上乖巧站着的人，心中冷笑两声，面上依旧保持冷静。
下一秒，他偏了偏头，伸手取下耳机，世界终于清净了。
对于徐芝宋的表演，江舟野没什么好说的，从专业角度来看，只能用八个字形容。他轻描淡写道：“庸俗至极，毫无灵魂。”
*
录制结束很久，化妆师替他卸完妆离开，徐芝宋一个人坐在化妆间，脑中仍回荡着这八个字。
庸俗至极，毫无灵魂。
网上议论纷纷，都说江舟野是公报私仇。虽然徐芝宋人不行，但刚才他的表演确实很出色。
徐芝宋视线凝在空荡的白墙。
其实江舟野说得对，他方才演的不是阿声，而是五年前饰演阿声的自己。
然而他可以模仿当时演戏时的神态、动作，却无法复刻其中灵魂。
江舟野走后，徐芝宋就失去了入戏的能力。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许落英急匆匆推门进来，一把拉起他：“你怎么还在这儿？今晚节目组聚餐，他们没通知你吗！”
徐芝宋在原地停住，喉结滚了滚，难以启齿般地出声：“学姐，我不想去。”
许落英愣住，明白过来，拧眉道：“…因为江舟野？”
化妆间灯光惨白，徐芝宋的脸色甚至更加苍白，他目光闪过一丝慌乱，没有作声。
“叮咚”一声，许落英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而后无奈地把手机举给徐芝宋看：“晚了，姜导吩咐，务必要把你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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