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收锋时,颜清徽腕间传来丝弦崩断的锐响。他茫然望向案头,墨迹淋漓的“其性如刀”四字,如同四把淬血的匕首,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魂。支撑他熬过敌国为奴、朝堂倾轧、挚友惨死的信念之弦,终于彻底崩断。
紧接着,他仿佛听见了遥远记忆中,金銮殿梁柱断裂的轰鸣——那日城破,烈焰滔天,十五盏象征颜氏百年清誉的莲花灯,在护城河上烧成蜿蜒火蛇,咆哮着,最终吞没了史官世家门楣上最后一块“秉笔千秋”的匾额。火光映红了他少年绝望的眼眸。
此后的日子,对赢昭而言,是漫长而绝望的凌迟。颜清徽的精神世界如同被狂风暴雨肆虐的残破花园,彻底走向了崩解与错乱。那些被他强行压抑、深锁的痛苦记忆碎片,如同挣脱囚笼的妖魔,轮番上演,将他困在无法挣脱的梦魇里。
一块碎裂的竹简,被他死死攥在手中,藏在枕下,日复一日地摩挲,竟将掌心磨出道道血痕。他时而裹着赢昭的龙袍,赤着脚,眼神狂热而绝望地冲向太液池冰冷的湖水,嘶喊着要打捞父兄沉入水底的史简遗稿;时而又会突然安静下来,乖顺地依偎在赢昭怀里,用冰凉的指尖细细描摹帝王英挺的眉骨,眼神迷蒙,带着一丝虚幻的甜蜜:“你的眼睛……还像十七岁那年一样亮……”可这片刻的温存转瞬即逝,下一秒,他便会突然暴起,撕开自己身上刚愈合的旧伤伤口,将染血的绷带疯狂地塞进炼丹炉的炉膛,看着它们在火焰中扭曲、焦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霜降那日,久病的颜清徽竟奇迹般地穿戴齐整,端坐于书案前。他眼神异常清明,对匆匆赶来的赢昭说:“该续写《食货志》了。”赢昭狂喜得几乎落泪,以为他终于从混沌中挣脱,连忙亲自取来最上等的松烟墨,小心翼翼地研开。然而,当颜清徽提起笔,蘸饱墨汁,落下的笔锋却陡然一转,并未书写任何文字,而是在洁白的绢帛上疯狂地涂抹!他画下无数朵支离破碎、扭曲变形的莲花,朱砂混着他无声滑落的泪水,在绢帛上洇开成一片片刺目的血痕!画到最后,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猛地抓起沉重的砚台,狠狠砸向那幅血莲图!“烧了!全烧了!你们都在火里看着我!看着我啊——!”他指着虚空,状若疯魔。
冬至那天,罕见的阳光透过窗棂。赢昭下朝归来,看见颜清徽异常安静地蜷在窗边的软榻上。他低着头,正用安神香燃尽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掌心描绘着什么。赢昭走近细看,心头猛地一揪——那是一个用香灰勾勒出的、轮廓清晰的颜氏宗祠简图。
赢昭喉头哽咽,试图用一点温暖转移他的注意:“阿徽,城南的……梅花开了。”话音未落,颜清徽突然抬起头,睁大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天真的光彩:“梅花?阿娘……阿娘最喜欢在梅树下,教我辨认甲骨上的纹路呢……”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除夕宫宴的喧嚣远远传来,爆竹声声震耳欲聋。赢昭遍寻不见颜清徽,最终在藏书阁最幽暗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他蜷缩在堆积如山的竹简旁,正疯狂地啃食着那些坚硬冰冷的竹片!锋利的竹屑刺破了他的嘴唇和牙龈,混合着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衣襟。
然而,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十七岁那个一心向学的少年郎。看到赢昭,他含混不清地、带着兴奋的口吻说:“父亲……父亲说……把这些都吃透了……就能写出比班固更……更峻峭的史笔!”赢昭心如刀绞,冲上前用力掰开他紧咬的下颌,不顾被他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虎口,强行挖出那些染血的竹简残片。
剧痛中,他听到颜清徽在他怀里,用破碎的、梦呓般的呢喃:“阿昭……我们埋在太液池畔的……合欢酒……该……该挖出来了……你说过……要一起喝的……”
上元夜,本应灯月交辉,却突然炸响一声惊雷!这声巨响仿佛触动了颜清徽体内某个隐秘的开关。他猛地挣断了赢昭为防止他自伤而系在腕上的金铃铛,赤着双脚,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殿门!赢昭惊恐地追出,只见暴雨如注,瞬间将颜清徽身上单薄的月白中衣浇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轮廓。
他一路狂奔到太液池畔,不顾冰冷的雨水和泥泞,跪在岸边,从怀中掏出那块早已碎裂、棱角被摩挲得圆润些的白玉碎片,一片一片,极其认真地在水边湿地上拼凑成一朵莲花的形状。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朵“玉莲”放进一个空酒坛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头,对着追上来的赢昭,露出了一个明媚得如同当年簪花游街少年的笑容,湿漉漉的黑发贴在纤细苍白的颈间:“这酒……是留给你的……阿昭……我要走了……”他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异常清晰,“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给我建……三千尺高的观星台……我要看尽……星河万象……”笑容纯真,眼神却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都是废物!一群废物!”赢昭在寝殿内摔碎了第三个盛满名贵药材的玉碗,碎瓷飞溅,惊得檐下避雨的白鹭仓惶飞走。跪了一地的太医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就在这时,层层锦帐深处,伸出一只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腕上旧伤叠着新痕,虚弱却固执地拽住了赢昭沾满药渍的衣角。赢昭浑身一震,猛地掀开帐幔。颜清徽躺在那里,眼神却奇异地清亮起来,如同少年时他们第一次偷饮合欢酒,醉眼朦胧却带着纯粹的快乐。他看着赢昭,声音微弱却清晰地哀求:“让我走吧……阿昭……太疼了……这里……太疼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眼神,让赢昭所有的愤怒瞬间化为齑粉,只剩下无边的心碎。
惊蛰过后,连绵的阴雨终于停歇。久病的颜清徽仿佛回光返照,竟挣扎着自己坐起,要求梳洗,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了梳妆镜前。赢昭的心被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攥紧,颤抖着拿起梳妆台上那枚早已蒙尘、象征史官身份的玉簪,小心翼翼地为他簪在发间。铜镜里,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憔悴枯槁,行将就木;一个华发早生,满面风霜。竟不知是谁在镜中,谁在镜外。
赢昭屏退所有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颜清徽,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他们沿着太液池畔那条熟悉的小径,慢慢地走着。夕阳的余晖将池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走到那棵见证了无数春秋的老柳树下时,颜清徽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婆娑的柳枝,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如同拨开了经年的迷雾,眼神竟有片刻惊人的澄澈。他侧过头,望着赢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心尖:
“还记不记得……你曾经也是在这样的树下对我说……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赢昭如遭雷击!这是当年他作为质子被遣返秦国前夕,两人在宫外一处柳林分别时,他强忍不舍说出的诀别之语!那时的颜清徽,青衫磊落,眼神明亮,坚定地回应他:“来日方长,阿昭。待你归来,我定为你执笔,书尽你平定天下的功业!”那是少年意气,是对未来的无限期许。
如今,这“来日方长”,竟成了诀别的谶语。
最后一缕天光沉入幽深的池底,暮色四合,世界陷入一片温柔的灰蓝。赢昭肩头陡然一沉。颜清徽唇边凝着那抹清浅的笑意,身体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刻被抽空,那只一直紧握着碎玉的手,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那块被他体温捂得温润的碎玉,“叮”的一声轻响,滚落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
“阿徽……?”赢昭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轻轻唤了一声。
再无回应。
只有太液池水,在暮色中低低呜咽。
赢昭没有哭,只是将怀中已然冰冷的身躯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弯腰拾起那块沾染了泥土的碎玉,紧紧攥在掌心,锋利的边缘刺破了皮肤,鲜血无声渗出,他却浑然不觉。
颜清徽的离世,抽走了赢昭生命中最后的光。他没有举行盛大的国葬。在颜清徽生前无数次提起的、他曾许诺建造的“三千尺观星台”选址之地——太液池畔风景最佳的一处高地之下,赢昭秘密修建了一座庞大的地宫。他动用了最信任的工匠和最严密的封存手段。
地宫石门轰然落下的那一刻,里面没有金银财宝,没有兵马俑阵。只有一具以千年寒冰为芯、万年沉香木为椁的棺床。赢昭亲手将穿戴整齐、如同沉睡的颜清徽放入其中。他将自己珍藏多年、染着两人鲜血与泪痕的辛夷花轻轻放在颜清徽交叠的手中。最后,他展开一幅耗费无数巧匠心血绘制的巨大星图,覆盖在棺椁上方。那星图,正是当年城破之夜,颜清徽未及写完的《天官书》所描绘的星空景象。千年鲛烛在四壁燃起,幽幽的光芒照亮了穹顶的星河,也照亮了棺中爱人安详的面容。
“阿徽,你看,星河……我为你搬来了。”赢昭的声音在地宫深处低低回响,最终归于永恒的寂静。石门彻底封死,隔绝了尘世。
三百年后,一伙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撬开了这座尘封已久的地宫石门。然而,当他们满怀贪婪地推开沉重的棺椁盖板时,一道柔和却刺目的金光骤然爆发,险些灼瞎了他们的双眼!待金光稍敛,他们惊恐又贪婪地望去,只见棺内并非预料中的奇珍异宝,而是两具紧紧相拥的白骨!其中一具骸骨的姿态,明显是后来被放入,以守护的姿态环抱着最初安葬的那具。
更令他们骇然的是,缠绕在两具白骨之间的,并非丝帛或锁链,而是一卷卷以极其坚韧的金丝编织串联而成的“史简”!每一片金简上,都用鲜艳如初的朱砂,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同一个名字——“赢昭”!字迹时而狂放,时而清峻,时而悲愤,时而缠绵,仿佛书写者耗尽了一生的情感与心血。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安放在被环抱的那具白骨指骨间的一枚碎玉。当盗墓贼颤抖着举起火把靠近细看时,那枚看似普通的碎玉,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显现出极细、极浅的刻纹!那刻纹清晰勾勒出一个十七岁少年清俊的侧影,他正俯身在一盏精致的莲花灯上题字,墨迹淋漓,仿佛刚刚落下,犹自湿润——正是城破那夜,湮灭于护城河烈焰中的,少年颜清徽留下的半阙绝命诗!
盗墓贼们被这超越理解的金光、诡异的骸骨姿态、写满帝王名的金简以及这蕴含时光魔力的碎玉彻底震慑,恐惧压倒了贪婪,他们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地宫,再不敢回头。这座地宫和它的秘密,再次被尘封于黑暗与传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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