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书院斑驳的朱漆大门内,走出一个抱着沉重竹简的少年。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那正是幼年的颜清徽。他生得玉雪可爱,眉眼如画,尤其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此刻却带着几分孩童的迷茫。
彼时他年岁尚小,衣衫简朴,独自走在廊下,无人问津。
书院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便是嬴昭,秦国的质子。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如削,薄唇紧抿着,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重瞳,幽深如古井寒潭,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不可测的世界。颜清徽看见那缩在角落里的人,这位显得格外孤寂的重瞳少年,颜清徽鬼使神差地从袖中摸出自己舍不得吃的半块蒸饼,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嬴昭低头,目光掠过那白皙小手捧着的蒸饼,再看向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微微一怔。那是他在异国冰冷岁月里,触及的第一缕微温。
昭明十九年·上巳夜·郢都颜氏祖宅
又是一年上巳节,春深似海。颜氏祖宅内,三千桃李正值盛放,纷扬的花瓣被宅中取水浮灯的烛火映照,染上如梦似幻的胭脂色。九曲回廊悬满琉璃宫灯,灯下金丝璎珞随风轻舞,叮咚脆响,恍如碎玉落银盘。
正厅“德清堂”内,十二扇檀木屏风绘着蓝芩流觞图,青玉案头错落摆放的鎏金香炉吐纳着轻烟,袅袅娜娜,缠绕上雕梁画栋,最终漫过“若在诗川”的御赐金匾。席间高朋满座,皆是锦衣华服的郢都贵人。
“”*今日祓禊宴,请诸位以春水文为题,写成七言绝句。”紫袍仙鹤补子随动作微微颤动的颜阁老声若洪钟,宣布开始。玉觞随曲水漂流,宾客纷纷提笔。太常寺卿写下“春水荡漾洗愁肠”,赢得满堂喝彩;翰林学士轻吟“曲水空载落花愁”,亦博得声声赞许。觞过之处,文采斐然。
当玉觞缓缓飘至西席岸边那位白衣少年面前时,满堂倏然寂静,只闻穿堂风过,掀起他素白的衣袖,袖口银线所绣的流云纹漾起清冷微光。
少年正是颜阁老的嫡孙,颜清徽。他已褪去幼时稚气,长成芝兰玉树之姿。面容清俊绝伦,肤色如冷玉,眉似远山含黛,眼若寒星点漆,鼻梁挺直,唇色淡绯。静立时如孤峰映雪,清冷出尘;抬眸间,眸光流转,又似蕴藏万千星河。此刻他搁下手中把玩的一枚羊脂玉镇纸,提笔蘸墨。
恰有穿堂风过,岸头烛火“噗”地熄灭。侍者慌忙重新点燃。就在这摇曳的光影里,颜清徽手腕轻转,笔走龙蛇。宣纸上的墨迹竟泛起幽幽蓝光——原是掺了珍贵夜鸣沙的松烟墨。
“墨染春潮星座舟,雁吞云海月为钩。垂竿不钓凡鳞月,只取天河洗剑眸。”
最后一笔落下,东阁传来一声茶盏轻叩的清响。端坐主位的颜阁老捻须,垂目淡淡:“尚可。”然而侍立其后的深衣长子,却瞧见父亲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动——那是他极为欣赏时才有的小动作。太常寺卿已率先喝彩,老人摆摆手,唇角细纹却藏不住地向上微勾。
满堂惊叹未绝,东北角忽传来一串编钟般清脆的玉佩与青铜片撞击之音。但见一名葛衣男子,拎着酒壶,步履微晃地闯入席间。他形容落拓,眉宇间却自带一股狂狷之气,正是新入太学做老师的狂士裴衍。他醉眼朦胧,拍案大笑:“此诗当悬于太学门楣!叫那些酸腐老朽日日瞻仰!”袖中一卷《战国策》应声滑落,书页间朱批如刀刻斧凿。那书签赫然是太学祭酒的信物!
颜清徽却从容俯身拾起书卷,递还:“赌徒无趣,不如赌书?方才后园论及《商君书》,酒尚未答——‘我弱秦何以强?’”
裴衍一怔,旋即爆发出清朗大笑:“好!好个颜七郎!”笑声中,一枚温润玉佩从他袖中飞出,精准落在颜清徽琴畔,“此佩为押!杜康之约,老夫记下了!”
席间角落,谢长明以扇掩唇,暗暗发笑。他出身将门,家世显赫,与颜氏乃世交。可是自己却是一个纨绔子弟,常常被父亲责骂。此刻他目光流转,正瞥见韩家三少韩骏带着两个跟班,摇摇晃晃离席往西苑去。谢长明心念一动,扯了扯身边颜清徽的袖角,低语:“走,瞧瞧那混世魔王又要惹什么祸事。”他眼神掠过不远处独自品茗的柳家大小姐柳如絮,这位以孤高清冷著称的佳人正蹙眉避开他热切的目光。
谢长明故意提高声调,吟了句歪诗想逗她,柳如絮却只当未闻,偏头与身边侍女低语,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诮。
西苑僻静处,嬴昭隐在柴房的浓重阴影里。他高大的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那双重瞳,倒映着回廊粉墙上新刻的宴诗墨迹,反复咀嚼着那句“只取天河洗剑眸”。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周身凛冽的轮廓。身为弃子,母妃偏爱幼弟,父皇属意长兄为储,唯有他,被当作一枚冰冷的棋子送至异国。前路晦暗,心志却如淬火之钢。
前厅方向传来玉佩轻叩廊柱的细微声响。嬴昭目光一凝,只见一抹素白身影掠过月洞门,正是颜清徽离席。鬼使神差地,嬴昭悄然跟了上去。
行至一处幽深回廊拐角,赢昭却被醉醺醺的韩骏堵了个正着。韩骏满脸酒气,靴子故意踩在散落地面的竹简上——那是赢昭不慎掉落的《鬼谷子》。他狞笑着示意左右跟班:“摁住他!”两个小厮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嬴昭摁倒在地,韩骏的靴底带着铆钉,狠狠碾上嬴昭执书的手指!竹简哗啦散落一地。
“呸!秦国的狗崽子也配读圣贤书?”韩骏啐了一口,酒气熏人,“莫不是想学那颜家七郎?你也配提……”话音未落,便被一声清泠泠的嗤笑斩断。
“韩公子好雅兴,竟在此处‘论道’?”
韩骏悚然一惊,慌忙缩脚。只见颜清徽提着一盏琉璃灯,自暗处缓步而出。灯火跳跃,映照着他玉雕般的面容,半明半暗,眸光沉静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他身后,谢长明抱臂而立,嘴角噙着看戏的冷笑。
颜清徽未看韩骏,只俯身,一袭素衣纤尘不染,伸手去捡拾地上散落的竹简。谢长明适时上前,三两下便轻松制住了色厉内荏的韩骏及其跟班,低声对颜清徽嘲道:“我的七郎哎,你救这敌国之子作甚?仗着家世显赫不怕陛下疑心?史官世家的风骨也不是这么用的。”
颜清徽恍若未闻,指尖拂过一片碎裂的竹简。那上面,赫然是“弱可胜强”四字!碎裂的竹片边缘锋利如刃,瞬间划破了他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恰恰溅落在这四个字上——嬴昭刚才读到的,正是此处。
颜清徽抬眸,目光如清泉般直视嬴昭,仿佛看进他重瞳深处:“公子以为,此人如何?”
嬴昭紧盯着那被鲜血洇染的“弱可胜强”,喉结滚动,哑声道:“需借势。”
“好个‘借势’!”颜清徽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甩袖将整理好的书卷抛回嬴昭怀中,“见解如此,便不该困于这般狼狈境地。”他递过一方素白锦帕,语气不容置疑:“随我来。”
颜清徽引着嬴昭穿过繁花似锦的西苑,来到一处僻静院落。院中海棠盛开如云霞,掩映着一座古朴雅致的书斋,内里藏书浩瀚,正是颜清徽的私属书房。
走进屋内,颜清徽熟练地从紫檀木柜中取出药箱。他执起嬴昭被踩踏得血肉模糊的手,动作轻柔却利落,用浸了琥珀色药液的棉纱仔细清理伤口。韩骏靴底的铆钉留下了深而污浊的创口。嬴昭沉默地看着眼前低垂的眉眼,那专注的神情与当年递来蒸饼的稚童依稀重合,却又已脱胎换骨,长成了清冷端方、光华内蕴的少年郎。烛光为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和光晕,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沉静如画。
“公子不怕引火烧身?”嬴昭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火?”颜清徽指尖一顿,蘸取药膏点在他伤处,语气平淡无波,“颜氏祠堂供奉着太祖钦赐的‘业火剑’,最擅长的,便是镇邪。”
嬴昭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他抬起眼,重瞳深处不再掩饰,燃起野心的火焰,锐利如剑,直直射向书案上摊开的《山河考》残卷——那是太学即将考核的课业。他缓缓道:“那我说,这把火,会从咸阳烧到郢都呢?”
窗外,一道惨白惊雷撕裂夜空!轰隆巨响中,骤雨倾盆而下,瞬间扑灭了院中几盏灯笼。书斋内光线陡暗,唯余烛火摇曳。
颜清徽腰间的玉佩因这震动滑落。他下意识俯身去拾,手腕却被嬴昭猛地攥住!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
“公子可知,”嬴昭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重瞳在秦国,被视为弑亲祸国之兆?”
颜清徽手腕微挣,并未挣脱,却也不见慌乱。他直视那双在黑暗中幽光闪烁的重瞳,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但在郢都,重瞳另有一称——‘圣主之相’。”
雨点激烈地敲打着窗棂。前院隐隐传来裴衍放浪的醉吟:“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嬴昭眯起眼,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重瞳深处风云激荡。掌心那小小的药瓶,却传来一丝奇异的、不合时宜的暖意。
他永远不会告诉颜清徽,那半部《鬼谷子》的夹层里,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六国兵防图。他更不会说,那半块蒸饼的暖意,连同此刻掌心的温度,是这冰冷囚笼里,唯二烙进心底的印记。
质子?不。他心中蛰伏的,是足以吞噬**的野心。他要的,是成为执棋者,而非弃子。终有一日,他要这烽火,为他而燃!
宴会开始前半个时辰,暮色四合。
颜清徽正在后院曲水旁,仔细调试着待会儿浮觞用的水流装置。远处竹影婆娑,忽然传来窸窣声响,伴随着玉佩与硬物碰撞的清脆叮当。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葛衣男子正对着一地未点亮的灯笼抓耳挠腮。那人约莫三十许,面容粗犷,浓眉如墨,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顾盼间带着不拘礼法的狂放。衣襟微敞,袖口还沾着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喝了不少,脚步虚浮。
“先生可是迷了路?”颜清徽出声询问。
那人闻声抬头,醉眼惺忪:“奇哉怪也!方才分明瞧见‘承德厅’的匾额,怎地转个弯,就到这园子里来了?”他踉跄走近,满身酒气扑面而来。袖中滑落半卷书册,正是《战国策》,书页间朱砂批注凌厉如刀刻斧凿。“小友可知颜阁老那宝贝孙子颜七郎在何处?老夫裴衍,特来讨教!”这位便是太学新来的狂士先生,不过此刻,颜清徽尚不知其身份。
听他要寻自己,颜清徽心中一动,起了几分少年人的促狭捉弄之意。他面上不动声色,指向一条幽深小径:“先生沿此路前行,遇石桥,见石麒麟左转便是。”
裴衍拱手道谢,摇摇晃晃便走。颜清徽目光扫过他腰间,提醒道:“先生,您的竹枝……”
裴衍闻言,大笑着随手拽断那根勾在腰带上的细竹枝:“衣冠乱便乱了,正配我这狂人形骸!”说罢,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没入渐浓的暮色中。走出几步,忽又回头,眼神在暮霭中竟似清醒了几分:“小友,可读过《商君书》?”
颜清徽微微一怔。裴衍已大笑着转身,风中只飘来他不成调的哼唱: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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