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路连闯了几个红灯,原本开不顺手的车总在这种时候十分配合他,他一瞬不瞬注视前方,迅速打着方向盘,在车流里来回横切。眼看就要追上前头的车尾,他猛踩刹车,急速转弯时轮胎蹭过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啸声。几乎是在刚停的片刻,车子猛地加速,又再度风驰电掣地往前驶了出去。
到家时没开灯,耳边还轰隆隆作响,他径直下楼去到酒窖,红酒瓶送到嘴边,又没了喝的想法。
他往旁边沙发上坐,酒瓶放回桌上,垂眸一看,是罗曼尼·康帝,他从纽约拍卖会上带回来的。
西桐曾经想捎走送人,他没让,她死缠烂打,说送出去会给他留名,顺道给他正一正坏掉的名声。
他名声确实不好,工作上经常被一些地产媒体骂得狗血淋头,可那又怎样,他一点都不在乎。至于私生活,这几年总能听见别人说他没风度,他觉得扯淡,早早摆出态度对谁都好,他并不认为有多么过分。
现在好了,冲她开口的那刻,他自己就把没风度这个名号给完完全全坐实了。
看到她掀门而去,他以为这样总该痛快了,可事与愿违,心里反而愈发不得劲。
她竟然没有发火,甚至还能讥讽回来,要是换作以前,用不着到这种程度,她就已经哭了。有时候他语气稍重一点点,压根没有生气的意思,她都会把他一推,还没回头眼泪就掉了下来,好像他怎么样了她一样。
偶尔他会想,怎么她的眼泪就格外比别人多,好像怎么流都流不完。
尤其刚去上海那段时间,她一天一个电话往她舅妈家打,每回都要跟她表哥表姐哭上一会儿,不是害怕一个人睡,就是吃不惯上海菜。
那时候他已经是有名的穷鬼,但仍然觉得日子不要太潇洒。他家在波尔多买了两间酒庄,他用不着再上兴趣班,暑假就跑去酒庄跟着灌溉修剪捉虫,回来还捣鼓着做起了酒。那天在电话里听她说到上海菜,隔天他就让人带他去上海馆子饱吃一顿,又打包了一份八宝辣酱带给沈西桐,几个人凑一块儿就着酒吃,西桐说要给表妹打电话,他噢一声,心想又是那只爱哭虫。
果不其然,电话没说几句爱哭虫就哭了起来,说是画室的老板怎么怎么样,他抢过电话凶了她几句,她竟然又没听出他是谁,他原本不觉得意外,变声嘛,总会被嘲笑,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要太过分了。他没法拿她怎么着,只能暗自决定这段时间还是乖乖闭上嘴巴,少跟人说话。
电话挂断,他们商量着该怎么办,正准备给画室打举报电话,谁知沈叔叔他们恰巧回来,他们手忙脚乱把酒菜藏起来,又把爱哭虫的事情告诉了出去,她舅妈立即就打起电话,过会儿回来告诉他们,说爱哭虫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报了警,还把之前录的视频上交,也发了一份给那个老师的爱人,说他爱人也是画室老师。
沈西桐立即就把电话打回去,她说她早就想好了办法,但还是很害怕,因为害怕才哭的。
后来他就知道,她虽然爱哭得很,小主意却比谁都多。
她在学校上科学课,学会怎么做手电筒,回去就自己做了一圈灯带挂在床边,说这样就算关灯她也不害怕。她有块多出来的练字毛毡不舍得丢,就上钉子上胶水做成了鼠标垫,角上还缝着PRADA的Logo,说是从她妈丢掉的包上抠下来的,这是块独一无二的PRADA鼠标垫。
他觉得样子也就那样,跟她说不好看,她不高兴,好几天都没理他。高中课多,他上完晚自习回家里给她打电话,却总是占线,一问西桐,西桐说她最近每天晚上都跟同桌煲电话粥,人家同桌在追她。
他等到晚上十一点再打,她终于接了,却不说话,他也不想先开口,没想到那边直接挂了。他只好再打过去,问她在干嘛,她说在画画,他问画什么,她说金鱼,要送给同桌当生日礼物,他直接把电话撂了。隔几分钟打过去,说信号不好,问她同桌总不会在追她吧,她问他什么意思,他说男生都不是好东西,看见谁都喜欢,要她一定擦亮眼睛,也千万别误会了。她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说,你才误会了,我听表姐说了,都没人喜欢你!
他气得不行,又把电话打回去,说追她的女生排到了太平洋,而且他最近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同学,他打算过几天就跟人告白。
她说好,Break a leg!
他这个白一直到知道她寒假要回来也没告成,她却时不时问起,他说等一放假立刻就告,她说等他好消息。
她回来那天下了雪,他把女同学约出来见面,地点就在沈西桐家附近,他正跟女同学走在街上,没想到恰巧碰见她出来,他刚想把她喊住,她却避嫌地往回跑。
他只好继续往下走,等把那条街绕了好几圈,他正准备开口,只见他妈不知打哪儿走了过来,问他什么情况,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说跟同学散步呢,这就要送人家回去了。他妈并不信,但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他讪讪地要把同学送回家,谁知女同学劈头盖脸就骂他,说他是怂货,等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还是个妈宝男!她抓起一捧雪就往他身上丢,说以后在学校碰见再也别跟她说话,她就当不认识他!
他被摔了一身雪,回去先被他妈盘问了一番,得知他恋爱后又把他给骂了一顿。他悻悻地回房间,电话打出去,开口就问是不是她告的状。
她支支吾吾地,说只是跟舅妈提了一嘴。
他眉头一皱,“我就知道,你说现在怎么办吧,我初恋就这么给你告没了!面子也丢到了太平洋,以后谁还敢跟我谈恋爱?”
他说完也觉得自己太凶,可话说出去收不回来,她声音十分委屈,说没想到舅妈会往外说,又问他想要什么东西,她送给他。
他当然没要她的东西。等她回了上海,电话打给她表姐,说她画画拿了奖,有奖金,准备给他们寄礼物,还说给他们画贺卡,问他们想要画什么。
隔会儿又问:“他喜欢什么?”
沈西桐没听明白:“谁?”
他就站在旁边,只是一直没说话,就听见她咬牙说一句:“……小路哥。”
沈西桐直接把电话塞来他手里,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说我喜欢什么?”
她语气小心翼翼,“那我给你在贺卡上画葡萄吧,行吗?”
他忍住笑,“别以为用葡萄就能收买我……我就这么好打发?”
她把他的话当了真,没多久寄来一大堆东西,那一堆东西里夹着一张卡片,她画的葡萄越来越真,字也越来越好看,寥寥两行:小路哥,对不住了,以后你还会找到女朋友的!
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时不时会从沈西桐那儿知道,有男孩子在追她。她去上了艺校,沈西桐把她的近照给他看,说她长开了,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没觉得有多大不同,直到沈西桐把她在元旦晚会上的表演视频发给他,视频里的人一头长卷发,红唇,穿的表演服并不暴露,裙子却不到膝盖。她以前说她肢体不协调,原来只是糊弄人,不然怎么会站正中间,她们学校根本不缺会跳舞的人。
歌词他听不懂,找出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不是什么欲擒故纵就是坏男孩跟我来,他越看越觉得好笑,他早该知道的,她根本不像电话里那样老实,电话里其实也不老实,总是有意无意拿捏人,把人拽得七上八下。
他把视频暂停,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她跟一群女同学跳完也没下场,外套一脱又跟一群男同学跳起了别的。歌词更好笑,一会儿爱你,一会儿恨你,最后一句是“你算什么”……她傲慢地指着屏幕,仿佛这话是在对他说。
她老在电话里哭,不知道的以为她过得多惨,可现在一看好得很,还很风光。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好像没有任何生气的理由,但那段时间故意没往沈西桐家跑。她偶尔会单独给他打电话,这回却没有,他一堆作业要写,也压根没空给她打回去。
没几天就听西桐说,又有很多男孩子给表妹塞情书,他一点不意外,她都上元旦晚会了,没人找才更奇怪。
那天他正好作业不多,把电话打过去,她声音好像也变了,说不上来的微妙。
她问:“你最近去干什么了?”
“没干嘛。”
“噢,你不在还挺不习惯的。”
他觉得耳朵痒,又听她说:“你平常话那么多,一下子都没那么热闹了。”
他暗呵一声,问她:“数学作业写完了吗?”
“……还没。”
“你不会顾着谈恋爱连作业也不写了吧?大学是不打算考了?”
“我没谈恋爱!”
“你表姐总不会骗我。”
她沉默着,“我要是真的谈了呢?”
“谈什么谈?不准早恋!”
她笑,“太多人我都拒绝不过来。”
他发现她已经飘了,“就不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噢,那我就说我有男朋友了,这样行吗?”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往床上一躺,“你平常都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词也听不懂,咱们的国粹不好听?”
他不记得这通电话打了多久,但比后来的都要长。她明明才高一,却比他这个高三生还要忙,每天上完课还得去画室,画室的作业一个接一个,她总是画到很晚,有段时间他们只能发短信。
天越来越热,他听她说周末要外出写生,他找空打了电话过去,还没说上几句,她忽然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笑,“这么突然?”
“你不是不高兴么?我唱歌还可以的。”
“谁说我不高兴了?”
“我听出来了呀,你要不要听?”
“你唱什么?我要求很高的。”
她直接就唱了起来,阿门阿前一颗葡萄树……唱完还报告:“我唱完了。”
他笑得不行,“我看你多少缺失一点自我认知。”
“你是在说我自恋?”
他顿了顿,“自恋也没什么不好。”
那段时间他正跟家里闹矛盾,他已经决定要去农大学葡萄工程,家里不同意,时不时要找他谈话,他觉得烦,但从没告诉任何人,却被她听了出来。只是她跳舞很吸引人,歌喉就实在不敢恭维了。
他最终还是如愿去了农大,大一上的都是基础课,没什么意思,他时不时缺课跑出去参加酒会和酒展,也往葡萄园跑,有空的时候就捣鼓那几只股票。
股票赔得精光的时候,忽然得知她要回淮清念高三。
她长高不少,变得也实在太多,以致于他有段时间都不太敢看她。她的名字也怪,说不上的怪,好像真的是天上的云,一团一团的,他不知怎么就是张不了那个嘴。
后来喊她小蒋,起初也觉得怪,喊着喊着倒习惯了。
那段时间他很不顺,家里公司出了一堆问题,爸妈坚持要他大二转专业,他不愿吵架,每天往沈西桐家跑。他的20岁生日挪到了8月份过,那时公司的事儿处理好了,爸妈却仍然苦口婆心地劝他,他生日宴没吃完就摔筷子走了人。
他坐在台阶上,忽然就被点了点肩膀,回头一看是她,她什么也不说,就坐在旁边跟他一起看对面的两只狗打架,还没打出个胜负,她忽然笑得直不起腰,说左边那只萨摩耶长得很像他,话刚说完,那只萨摩耶就丢兵卸甲地跑了。
他笑着揪她头发,她反手就箍住他手腕,说带他去一个地方,到那儿一看,是个小朋友玩的蹦床。她坐上去都不怎么动弹,他故意倒下去,就看着她像个不倒翁一样弹来弹去,那画面太好笑,他根本忍不住。
笑完就见她笑着指过来,说:“你笑了!”
“我一直在笑。”
“但你现在是真的开心!”
他确实开心,但也知道她比他更不高兴。她回来读书是因为她爸妈准备离婚,手续却没办,也没人管她,所以才把她丢来舅妈家。
她却没有以前那么爱哭了,在人前总是笑着,偶尔哭丧着脸也只是说写不出数学题。她数学是真的不好,他差点教出心梗。她很是心虚,说她可以教他画葡萄,品丽珠、赤霞珠、梅洛……画完交给他上色,他小时候也算学过,有点底子,上完色她在底下盖上她的名字,他也跟着在旁边签上自己的名字。
下一次再画,她给他带来一枚印章,木头的,是她自己刻的,写着“宋小路”,拿在手里沉甸甸。
他在她画本上画云,然后印上章,说这是有版权的,她要用的话得跟他买。她说她不稀罕,可后来总照着他的画。
他每天都接送她,就这样画室里还是有人约她吃饭。那时他就站在她旁边,她果断地拒绝了人家,用的理由还是原来那个:我有男朋友了。那男生看看他,摸着鼻子走了。
有好几天两人都不怎么自在。天已经很冷了,两人走在路上都不说话,他半路上拉着她进了一家饰品店,给她买了个耳朵帽儿,她不收,说这不会就是她的生日礼物吧?他直接往她头上扣,隔着一层毛绒捂住她耳朵,说生日礼物送她别的,她听不见,问他说了什么,他不告诉她,她就一直黏在他身后问个不停,那点不自在就这样被打破了。
他原本打算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山西看东岳庙的木屋,她总是说些竹建筑木建筑,很是感兴趣。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那天他跟家里大吵了一架,他爸还抡了凳子,他膝盖疼得不行,赶去画室接她下课,却见她坐在外面哭。
她说她满十八岁,她爸妈终于不用纠结她的抚养权了。他之前就听说了,她爸妈一直没离婚,似乎是都不想要她,就一直拖着。
他看着她哭,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得膝盖上的伤愈发痛了起来。
山西暂时没去,他带着她去滑雪,看出她故意想摔跤,他只能高度警惕着,随时准备去给她当垫背。
有几次她摔来他身上,两人在雪里滚了好几个圈,他那时候个头已经很高了,相对她来说身体很沉,她被他压得疼出声,脸被冻得红红的,说话时一团团热气冒出来,他伸手给她拂去脸上的雪,低头的瞬间很想亲她。
后来又去玩了蹦蹦床,到家里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
她扑来他怀里哭,说小路哥你要不要来保护我?她仰头看着他,身上热乎乎的,头发也软,就近了可以闻到发丝里的香气。他心头一跳,把她用力一推,她哭得就更伤心,被子一卷把头闷进去,他想说点什么话安慰她,她也听不进去,一直哭个不停。
他觉得他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是心疼,一半是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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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Merl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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