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晚，到早上才停。
蒋暮云起床后写了会儿论文，收拾好东西下楼。
楼道口霸道地横着一辆车，她刚走近，车门就被拨开，表姐在里头冲她扬扬下巴，要她上车。表姐给她带来一份便当，说是表嫂做的，还说以后每天会有人来给她送饭。
蒋暮云立即拒绝，“这也太麻烦了，我又不是吃不上饭，你别看我看着没几两肉，其实很有力气。”
她说着冲表姐举了举胳膊，表姐一个白眼瞪回来，“嗬，你可真敢说啊蒋暮云，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好好吃饭，我就抓人过来每天盯着你吃。”
便当放在腿上还很烫，蒋暮云双手贴上去，想了想说：“那我要你给我做，不要总是麻烦表嫂。”
“你还提起要求来了？我做的饭我自己都咽不下去，”沈西桐说着瞥她一眼，“你要我戴你送的耳环，怎么你自己又不戴了？”
“上班戴着不方便呀。”蒋暮云往外看一眼，“你跟周黎辉最近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不怎么样！他最近忙得很，不对，他一直很忙，业务还做回他老家去了。”
蒋暮云咋舌，“他不是淮清人吗？”
沈西桐笑起来，“你也被骗了是不是？虽然淮清几乎就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淮清话也说得很溜，但他是安徽人，大学才来的淮清。”
蒋暮云不禁感叹，“好厉害。”
沈西桐扬扬眉，“那小路哥没在广东待过，粤语不也说得很地道？”
蒋暮云没说话，他粤语说得确实很好。
沈西桐又清了清嗓子，“你们……我是说你跟小路哥，现在有联系么？”
“……他们公司最近跟我们事务所有合作，你不知道？”
这回换沈西桐咋舌，“我没听说呀。”她脸上震惊，想一想又一点儿不觉得意外，又说：“那你们现在就是合作的关系啦？”
蒋暮云看了眼表姐，“是跟我们事务所合作，项目我没参与。”
蒋暮云前脚刚跟表姐说这话，后脚就被Bonnie喊去办公室。
Bonnie给了她一份文件，说是这次跟远舟合作的项目资料，要她大略熟悉一下，又给她安排了接待客户的工作。
“后天下午远舟那边会带我们去看场地，晚上我们会一起吃饭，到时候由你来负责接待。”
蒋暮云当然没问为什么由她来负责，反应了一会儿又听Bonnie说：“他们老板会亲自带我们去，吃饭口味什么的，你应该方便问到？”
Bonnie目光犀利，蒋暮云仍旧点了点头。
回去后她先翻看资料，远舟这次的项目在淮清老城区最西面，计划打造一个面向年轻人的生态度假村。他们的定位和弗兰克以往的设计风格实在相去甚远，但弗兰克或许已经做好了妥协的准备。
她翻到区域图那页看了会儿，笔落过去，在附近勾勒出大约的轮廓来。
以前她喜欢画淮清的地图，把去过的地方统统编上号，然后拼在一起。那时她在延长板上画，旁边人则在奋笔疾书写着厚厚一本葡萄酒笔记，抬头时问她以后想住哪儿，她觉得哪儿都买不起。他就说大话：“怎么会？等卖红酒赚一大把钱，咱们就把淮清的房子全买下来，到时候你要是愿意，咱们一个星期换一个小区住。”
她笑着配合他，说搬来搬去太麻烦，他就把她画的地图反扣回去，要她随便选。她选了几片，他拿起一看立即丢了，说蒋暮云你个好高骛远的东西，你选的地方全在老区，贵得要命，拿我下辈子和下下辈子的命也买不起。
那时的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现在不止是老区新区，他已然坐拥了淮清绝大多数的黄金宝地。
蒋暮云大略翻完资料，拿出表嫂做的便当，打开一看，里面还有两个红包和一张卡片，卡片上一行字：小自得还小，姑姑的红包太大，等她以后大点儿再送吧。
蒋暮云愣了会儿神，隔会儿才开始动筷。
表嫂的食谱搭配合理，她想起Bonnie给她派的任务。宋小路对吃的并不挑，口味也很传统，一碟爆腌萝卜条儿或者一盘鬼子姜就能下一碗饭，偶尔一碗白菜汆丸子，配一个焦黄酥脆的炸焦圈。
蒋暮云比对了场地附近的几家淮清土菜馆，选定后打了电话过去预约。
当天她跟随Bonnie的车过去，在场地外等了一会儿，就见远舟一行人步行过来。宋小路在首，边走边跟身边人谈笑。
等两边一碰头，他先打招呼，目光在所有人身上扫过，又提醒所有人戴上安全帽，然后示意一起进去。
蒋暮云跟在最后，原本想好好看看场地，却总忍不住要看向他。
除了在葡萄园，她还没有见过他工作时候的样子，现在一看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他平常的样子差别不大。唯一的不同是说话内容。他做的项目都是爆款，但口碑都不怎么好，不少人说他不懂行，甚至说他在破坏行业风气。现在听他回答弗兰克代表提的问题，并不像是不懂行的人。
蒋暮云故意落后一步，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朝前头拍下几张照片，又迅速收了起来。
结束后一行人往外走，蒋暮云往侧边靠了靠，边走边给饭馆发消息，要他们准备上前菜。
发完刚要抬头，前头忽然传来“喵”一声，蒋暮云止住脚步，紧跟着身后忽然一热，整个人被拢着往旁边带了下。
她心一提，忙回过头，立即就对上那双凌厉的眼睛，然而只是短暂的一瞬，宋小路就两步走上前去，那只忽然蹦出来的野猫也自发自动地转身跑远了。
身后传来Bonnie的声音：“这猫看着很凶啊，大家都得小心点儿。”
蒋暮云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齐刷刷看过来，好在不全是看她，附和几句后，很快又相互交谈起别的。
蒋暮云暗自松一口气，往前头那道高大的背影看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一行人从工地转移到饭馆，气氛相比刚才愈加轻松起来。蒋暮云点了萝卜条儿当小菜，水汆丸子中间上，最后是面食和水果压桌。
她坐在靠门的位置负责盯菜，吃几口就饱了，只端着碗假装喝汤。
眼看吃得差不多，但坐在首位的并没有停筷，蒋暮云见Bonnie冲她打眼色，又立即起身出去加了几道菜。
于是一屋人开始吃第二轮，话题也渐渐往其他方面发展。
蒋暮云又逼着自己吃了几个丸子，就见Bonnie冲宋小路示意了下红酒杯：“我记得宋先生也做红酒生意的？要是度假村这边有土壤条件，建个葡萄园也不错，来度假的可以体验体验种葡萄，再酿酒品酒一整条工序，做小做精，也相当于一个酒庄了。”
宋小路笑了笑，“这提议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我不做红酒生意。”
“咦？我记得看过新闻的，是我记错了？”
“没记错，以前学这个的，现在没兴趣了。”
他语气平淡，丝毫没有任何遗憾和惋惜。
两人又继续聊了一会儿红酒，紧跟着就见宋小路起身，笑着说得去接个电话。
蒋暮云视线追随着他，她默默坐了一会儿，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起身跟了出去。
饭馆是院落式的，蒋暮云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找到人，宋小路微微躬着背，她隐隐觉得不对劲，过去后果然见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以前不怎么吃荤食，今晚兴致似乎很高，荤的素的吃了不少，肠胃估计就不怎么受得住了。
她坐到他旁边，边拿纸巾边问他：“是不是吃顶了？”
宋小路侧头去看她，头顶的灯笼暗黄，衬得她一张脸过分地白皙。她微皱着眉一副很是着急的样子，纸巾抽了两回都没成功。
到第三回，她捏着纸巾的手贴过来。
他整个人一滞，心跳也跟着慢了半拍，下意识要伸手去捉住她，她动作却忽地一顿，半路上又将手收了回去。
蒋暮云被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吓了一跳，以前他肠胃不舒服的时候，她习惯了照顾他，也会替他揉小腹。刚才一时情急忘了状况，好险及时反应过来。
她很快看回去，嘴唇无意识张着，重新将纸巾递去了他手边。
宋小路并没有伸手去接，只眉头皱得愈发深。
四下里忽然安静下来。
蒋暮云听见他问：“蒋暮云，你为什么反悔了？”
他目光直接得让人害怕，蒋暮云当即别开头去。
她知道上次那顿相对无言的饭根本算不上是和解，宋小路还没有彻底消气。
“我那时候口不择言了。”
宋小路并没有听到想到的答案，他眼眸一深，问得更加直接，“为什么要回来？”
蒋暮云紧紧攥住手里的纸巾，她有很多个答案可以告诉他，但一个也没有选，而是直直望回去，反问他：“你过得好么，小路哥？”
宋小路只觉得腹部像是绞在了一起，“你觉得呢？”
蒋暮云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我觉得你应该过得挺好的，是么？”
他只是沉默，随即轻笑一声，“是，确实挺好的。”
蒋暮云仍旧望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做葡萄酒了？”
宋小路微微一怔，回头看向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枝，“没有为什么，不想做就不做了。”
蒋暮云知道他并没有说实话，上回周岁宴上的冰酒就是他拿去的，但葡萄酒显然不再排在他的首位。
他以前放大话说要做葡萄酒大亨，还说要抓着她免费给他设计酒庄和酿酒厂，现在他确实成了大亨，只是跟葡萄酒没了任何关系。
周边一时寂静，蒋暮云很快听见外套口袋里手机震了下，她猜得到是Bonnie。
“小路哥，我先过去了，地上凉，你别坐太久了。”
宋小路没应，只见眼前身影一晃，蒋暮云已经踏上台阶走了进去。
他好一会儿没动，隔会儿才把她留在台阶上的纸巾拾起，连带着又一枚已经褪去一层颜色的橡子。
头顶月亮升得很高，他晚上滴酒未沾，开了车慢吞吞地往家里去。
裴小凝给他打过电话，要他晚上回去一趟，他还没进门就听见屋子里传来笑声。
他步子当即一顿，转身站在院子里抽起了烟。
脚边有东西蹭过来，是家里那只老猫，他蹲下去薅它的毛。
他以前觉得猫猫狗狗比人有意思得多，也想过要猫狗双全，但蒋暮云猫毛过敏，所以在他们那个小房子里养一只猫的想法也没法实行。
有一回他被导师喊去聊毕业论文，回去却不见她在屋子里，下楼转了一圈，最后在后头一棵树下瞧见她。
他悄没生息地走过去，本来想吓吓她，先听见她嘴里在嘀嘀咕咕:“你们的毛长得挺好嘛，怎么我还能过敏呢？不过我跟你们蹲一块儿这么久好像也适应了，等我再适应一段时间，就把你们接去家里，我男朋友会把你们养得胖胖的，我男朋友知道的吧？就是那个高个大帅哥，每天给你们喂好吃的，你们总不能忘了吧？”
说着就打了个大喷嚏，却还继续往下嘀咕：“你们对我好点啦，我是要跟我男朋友结婚的，他又喜欢你们，我们友好相处了，他就把你们接回家，到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他一时定在原地，想过去从身后抱住她，可喉咙哽着，最终也没过去。
他默默回身上了楼，没多久听见门响，她声音传过来：“不是说要晚一点嘛，怎么提前回来了？”
紧跟着一张脸欣喜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冲她笑：“本来要晚的，怕待会儿有人又要抱怨半小时。”
她双手抱在胸前，哼一声，“绝对不是我。”
他怎么也忍不住了，把她抱过来就亲，亲得她说快要喘不过气，亲得她直接喊他的名字，说宋小路你是不是吃错药了？他大约是吃错药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高度亢奋的状态，以致于到现在也忘不了。
手里一根烟还没抽完，背后有人过来。
“我看你舌头是不要了，每回见你都在抽，不想品你的酒了？”
他回头去看关雨濛，“又不是品酒师，要什么舌头？”
关雨濛仔细看他一眼，“你中邪了？”
他抬脚把烟头一踩，“是吧。”
关雨濛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德性，“我妈让送了点吃的过来，进去吧。”
见她说完就自顾自走了，宋小路又薅了会儿老猫，才转身进了屋。
他肚子里根本装不下了，裴小凝却不断劝着，在他对面照旧说着那圈车轱辘话，要他不要老忘了吃饭。
他只好坐下，拿起勺子正要舀汤，动作又一顿，看向对面，“妈，您没找过蒋暮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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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Ries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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