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事务所忙到全员每天加班,淮清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坏。
室外冷风刮个不停,屋里开着暖气,蒋暮云半夜被热醒后再也睡不着,穿上外套去了阳台。
没多久鼻子就被冻得僵硬,她伸手捏一捏,又往阳台上的扶栏上一搭,上面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霜,指腹一抹就成了水。
夜里三四点,正是淮清下霜的时候。漆黑的夜空被城市灯光照亮小部分,剩下是一片辽阔的墨色。
蒋暮云仰头看着夜空里一小点一小点白色的霜往下落,手重新伸出去,试图接下一点。
她这几年看过很多次类似的新闻,哪里哪里的葡萄酒产区遭受了多么严重的霜冻灾害,葡萄产量又因此受到多大的影响。
霜冻对葡萄来说是致命的,所以霜冻季节如何抗霜冻对种葡萄的人来说尤其关键。
那次她趁着寒假去法国,半夜硬生生被旁边人从被窝里拖出来,他一边念叨她不够麻利,一边给她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又用围巾把她脖子裹严实。
直升机轰隆隆的声响打破了夜里酒庄的阒静。他驾照考了快半年,积累了一定飞行时间,才敢让她一起坐上去。
她晕车又晕机,可那天看到那密密麻麻的仪表盘也没觉得难受,再低头往下一看,只见直升机缓缓升上了广阔的葡萄园上空,耳机里是他在笑,问她好玩么,她说好玩,他故意说听不见,她就又笑着大声说一遍。
头顶螺旋桨卖力地工作,带出来的风力搅动周边的空气,这样那些带有破坏性的空气没法下沉,霜冻也就没法成型落到底下的葡萄藤上。
直升机在葡萄园上空一圈圈转着,起初她觉得有意思,再去看旁边开飞机的人,下颌线咬紧,在十分专注地干活。
他并没有坚持很久,隔会儿就掉头回到原来起飞的地方,直升机交给另外的工作人员,他则过来将她从驾驶舱里抱出来。
又一路抱着她往住处走,问她晕不晕,她摇头,凑近他耳朵说后悔没在飞机上亲他,他忽然停下,叹着气说原来他抱着个女流氓,她立即笑出声来。等回到床上,他几乎要把她拆了,睡前说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会每天半夜把她喊醒去飞机上陪他干活,到时候想怎么亲怎么亲,她嘴上不答应,他却说没得商量。
那时他在法国已经建立起关系网,正在准备赚自己的第一桶金,先前所有人都反对他,他自然想做出一番成绩来证明自己。他嘴上不说,但她知道他在暗暗跟家里较劲,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在第戎待了没几天她就得回淮清,他送她去机场,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抱着她不松开,说别走了好不好,又说蒋暮云你要是变心就完蛋了。她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不相信她,在飞机上又反省了下,过去的半年他们只见过三次,一次是她飞过去,一次是他忽然飞回来,另一次是她生日,他也是不打招呼就冷不丁出现在门口,把她吓了一大跳。两人虽然每天都会打电话,但没时间多说,几乎每次都是她急匆匆要挂电话,有好几次约好要视频,也因为她临时有组会没成,这样的次数多了,他有小情绪自然可以理解。
她在机场答应他,他毕业时会来参加他的毕业典礼。后来当然没去成,而那一回也是她最后一次去法国。他则因为奶奶生病回来过两次,两次都没能待上太久。她因为在外实习只见上他一回,那一回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霜还在继续下着,蒋暮云在外头又站了一会儿,身上很快没了热气,她又重新钻回被窝。
隔天去上年前最后一天班,中午她接到表姐电话,表姐又得去南京一趟,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那边玩两天,蒋暮云直接拒绝了。
表姐又问:“你是不是也拒绝叶琦珺了?”
她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
“我刚给他打电话了呀,你要是不去,那我只能一个人搭他的顺风车了。”沈西桐说着一顿,“噢对了,我们准备明天下午出发,出发之前一起去哥那儿吃午饭。”
蒋暮云更疑惑了,对面又解释:“叶琦珺上回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我们总得请回去吧?”又说:“是哥的意思,我以为他打算在外头请,可他说人家都是在家里请的,我们也得拿出诚意来。”
蒋暮云担心越吃越说不清,而且叶琦珺也不至于答应,表姐却又说:“已经说好了呀,他说一定去的。”
表姐的说法在叶琦珺那里得到证实,叶琦珺趁着午间休息下楼来找她,说完脸上有些心虚:“你要是不希望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垂着头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蒋暮云没法对他说出一个不。
她想着吃就吃吧,她欠叶琦珺的远不止一顿饭,何况表哥表姐是替她还人情,她不能不知好歹。
下午只做一些收尾工作,等晚上下班,表哥已经等在楼下,她自觉地坐上车,为了证明自己有好好吃饭,她向他展示了下自己日益变粗的胳膊。
表哥说光吃饭不行,还得锻炼。于是晚上她就被带着去钓鱼,隔天一早又被他喊起来在小区里跑步。
她被逼着跑了几大圈,气喘吁吁要往地上坐,又被他拽着往前走。
他晃晃她胳膊,“等再过段时间,妹妹的小胖手都要比你的粗了。”
她累得说不出话,等走完一段路缓过气来,只觉身上轻松不少。她上前挽住表哥的手,开玩笑说:“我这样表嫂不会吃醋吧?”
沈西淮笑:“我倒是希望她能吃吃醋。”
蒋暮云跟着笑出来,“我们这样好像小时候,你们出去玩我都要跟着,可是跑不快,每次都是你牵着我,害你每次最后都要请客。”
“就算不是最后,沈西桐也会把我钱包抢走,花得一毛也不剩。”
蒋暮云又笑出声,“表姐永远都有花不完的精气神。”
沈西淮看了眼表妹,“等你锻炼好身体,精气神也会有。”
蒋暮云笑着把脑袋靠去表哥肩旁,走了一会儿忽然说:“这样真好,明天我们也还要来跑步,把妹妹一起带上!”
等回去后她洗了个澡,上午叶琦珺准时上门作客,一起来的还有季扬州,沈西桐提前在电话里说过不准带东西,叶琦珺是空手来的,季扬州却还是带了两份礼物。
季扬州比蒋暮云还要怕小孩,叶琦珺倒主动抱着小胖妹在屋子里玩。
蒋暮云见季扬州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过去陪他坐了一会儿,就听他忽然感叹:“琦珺哥好像干什么都很在行。”
蒋暮云回头看他,正要开口,他电话却先响了。
季扬州拿出来一看,“是小路哥。”
蒋暮云动作一顿,就听季扬州直接接通了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应了几声,又解释自己在哪儿吃饭,很快就收了线。
“小路哥说斯瑞哥今晚上赶不回来吃饭,要我跟家里说一声。”季扬州对这通电话并不意外,“他们跟黎辉哥好像都在上海出差。”
蒋暮云没说话,只冲季扬州笑了笑。
午饭开席前,沈西桐姗姗来迟,她这次去南京并不是跨年,而是出差。她看着很是不情愿,一顿饭拖拖拉拉吃完,又赖了好一会儿,才坐上叶琦珺的车。
叶琦珺上车后递给蒋暮云一个袋子,也不解释,给完直接就开着车走了。
蒋暮云回去拆开一看,两个盒子一个给她表嫂,一个给她小侄女,底下一张立体卡片是给她的,上面一行四个字:新年快乐。下面一行小字:这个总不至于还给我吧?
蒋暮云在桌前坐了会儿,把礼物拿去转交给了表嫂。
晚上她跟着表哥表嫂出去吃了饭,又绕去舅妈那儿坐了会儿,回来已经不早了。可能是因为早上跑了步,她这会儿特别困,正准备去洗漱,表哥忽然严肃着一张脸从院子外进来。
她心里莫名咯噔一声,本能地往外走出两步,只听表哥冲她跟表嫂解释:“西桐来电话,说周黎辉在路上出了点事故,伤到了手,现在在医院。”
表嫂问:“那小路呢?他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么?”
“小路没事,他们开的两辆车,我现在先去一趟。”
蒋暮云急忙跟过去,“我跟你一起去!”
等上了车,蒋暮云仍然惴惴不安,又看向她表哥:“是因为什么出的事故?”
“追尾了。”
沈西淮说完趁空隙看一眼表妹,只见她呆呆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车子很快到医院,蒋暮云跟着表哥一路到了住院部,进门先看到周黎辉,他左手被纱布吊着,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跟沈西桐视频,重复说着自己没事。
除了那只手,周黎辉看着确实生龙活虎,见人进来还不忘招呼他们坐下。
旁边还站着两位女生,一位是程绮遥,蒋暮云看清时有些意外,另一位则是宋小路的助理,蒋暮云正犹豫要不要上前问问她,身后先传来熟悉的声音。
“辛勤。”
蒋暮云立即回头,只见门口的人冷着一张脸,视线只在他助理身上定了下,随即就转过身。
见他们走出去,蒋暮云也跟着到了门口。视野里他笔直站着,低着头跟辛勤说着什么。即便看不清他的脸,她也猜得到他一定皱着眉。
以前他跟家里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不高兴,偶尔他从家里回来,身上总有伤,他从不说,她也就不问,但知道是他家里人动了手。
他们站着说了很久,等辛勤走了,宋小路才走回来。
他始终没有看她,进病房后就露出了笑脸,跟周黎辉闲聊了一会儿,又掏出烟盒出去,显然是要去抽烟。
蒋暮云想跟过去,表哥却按住她,说先跟他说几句话。
沈西淮一路跟着到了医院外的吸烟区,宋小路以前在抽烟这事儿上还能劝得住,现在却怎么劝也不听了。
刚才他没跟表妹说实话,今晚这起事故并不是普通追尾,事实上那车就是冲着宋小路去的,好在周黎辉发现及时,冲上去替他别了一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宋小路对身边人总是一张笑脸,在商场上却习惯看人下菜碟,对方态度不好,他也就不管不顾,不给人好脸色,也不给人留余地,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他虽对外缄口不言,照样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做他顺风顺水的地产接班人,但哪有不透风的墙,至少他们几个就听说了好几回,为此也劝过他,他嘴上说有分寸,转头却还是我行我素。
先前暂且没出过事,这回估计是彻底把人惹毛了,不然也不至于开着车往上撞。
刚才他只是听西桐在电话里转述,不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现在想问问清楚,可他问一句,宋小路就呛一句。
沈西淮不禁有些想笑,又问他:“对我有意见?”
宋小路却笑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她同学很照顾她,请吃饭是应该的,西桐说跟你提过,我以为你知道。”
宋小路笑得愈发大了。沈西桐确实在电话里跟他提过,但当晚他就给她回了电话,要她别请,西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蒋暮云跟叶琦珺不合适,现在回头想想只觉得好笑,他哪里来的底气?
而沈西桐也确实像当初说的那样,饭还是照请人家,并且直接把人请去了家里。要不是他恰好给扬州打电话,他压根不会知道。不过这些跟他都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冲外吐出一口烟,“这些话用不着跟我说。”
沈西淮猜他还在气头上,油盐不进很正常,只挑了挑眉说:“那行,本来我说下回不请了,既然你真没那意思,那我还得请一回。今天我也才知道,他在斯瑞哥分公司实习,他应该知道我们认识,不过没点破,小蒋没提,斯瑞哥也不知情。下午我打电话问过了,听说挺优秀的,要是合适的话我决定挖来,说不准以后真是一家人。”
宋小路却想也不想就说:“那就提前恭喜了。”
沈西淮不知他中了什么邪,转而说道:“今晚这事儿发生一次就够了,周黎辉替你挡了一次,好险没出大事,要是再有下一回,你拿什么赔?”
“悠着点。”
宋小路并不说话,只狠吸一口烟,烟蒂直接往地上一扔,抬脚碾了过去。
沈西淮说完就往回走,见远处站着一人,仔细一看是表妹。
蒋暮云始终觉得不放心,也总觉得不对劲,等表哥上楼去了,她见远处那人忽然往外走,心头猛地一跳,立即追了过去。
宋小路步子很大,蒋暮云追了好一会儿才拽住他袖子,可立即就被他甩开,她并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走,于是双手并用将他手一把捉住。
“小路哥,你要去做什么?”
宋小路仍旧一甩,却没甩开。
回头看向她时目光愈发森冷,“蒋暮云,你这又是在做什么?你跟叶琦珺牵手的时候,叶琦珺知道你动不动就抓前男友的手么?”
蒋暮云脑袋一嗡,立即松了手。
宋小路被她心虚的动作一刺,险些冷笑出来,“既然是因为他,你当初何必绕那么大圈子,大可以直接告诉我,那我也犯不着跑那么多趟加拿大。”
蒋暮云意识到他产生了误会,竭力镇定下来,说道:“小路哥,我们分手跟他没有关系,我跟他也只是朋友。”
“是,朋友,你带着你表姐去‘朋友’家里见父母,你表姐说你‘朋友’的家人特别喜欢你,家庭氛围也好,现在你又带着‘朋友’去你表哥家吃饭,你表哥刚刚还说你的‘朋友’特别优秀,以后说不准就是一家人了,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朋友’?”
蒋暮云怔了怔,“他们只是在开玩笑。”
“是么?那你跟你所谓的‘朋友’一起牵手逛博物馆,也只是开玩笑?”
蒋暮云仍旧迫使自己平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那确实不是误会,但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他是朋友,那就只是普通朋友。”
宋小路皱起眉,“既然只是普通朋友,为什么不能解释?”
蒋暮云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
“解释不出来是么?”宋小路再次冷笑一声,“所以当初那些话都是真的,觉得我腻了烦了,厌倦了,发现自己并不喜欢我,想去跟更优秀的人试试,是么?”
蒋暮云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努力按了下,这是她始终害怕面对的问题。
“是我把话说得太……”她没能说下去。
“太什么?直白是么?”宋小路自嘲地笑了声,“蒋暮云,真话都这样,既然那些话都是真的,那你就没有任何必要跟我道歉,更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要请我吃饭。我说过的,我不需要。”
他转身就走。
蒋暮云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即又追上去将他拦住,宋小路侧身避开,只冷眼看着她:“你还要说什么?你的那些话拿着去跟叶琦珺说吧,我一个字也不想再听,也别再用你那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我不想看。”
他说完继续往前。
蒋暮云眼看他没多会儿就快到车旁,又急忙追上去,在他关上车门之前将门拉住,“小路哥,你是不是要去找肇事的人?你不要——”
宋小路直接将她手拨开,“跟你没有关系。”
他将门重重一掀,油门猛地一踩,车子瞬间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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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Ries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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