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咛不喜欢夏天。
也不喜欢冬天。
不喜欢夏天是因为天气太热。
经营烧烤摊本来就不是样轻松活。
一到夏天,烈日炎炎,高温无情灼烤,油箱里的热油仿佛加了催化剂,沸腾得更厉害,像是能将人一口吞掉的滚烫岩浆。
每当这个时候,张云便总会忙得脚不沾地、汗如雨下,新换的工作服没过几分钟就会被汗湿。
张云本来是个丰腴漂亮的女人,可是后来却瘦到连九十斤都没有,清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
每次她被烟熏的咳嗽的时候,那副清瘦的蝴蝶骨就会止不住地起伏。
乔咛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住一样发疼。
她不想妈妈这么辛苦。
虽然那时她才八岁,但已经很懂事了。
小小的她个子还没烧烤摊的油箱高,却总会搬着张塑料小板凳,垫着脚帮忙。
可每一次,又都会被张云以“碍手碍脚”的理由给撵回来。
乔咛心知肚明。
她哪里是“碍手碍脚”,只是张云舍不得看见小小的她被热油浓烟呛的小脸通红罢了。
至于不喜欢冬天,则是因为——
每逢年关,各种要债的就会找上门来。
福是她爸享的。债是她爸欠的。
可她爸却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从此再也没在飞鸟岛出现过。
走了的是他;上门的,是要债的;还钱的,却是一分钱没用、一点福没享的妈妈、姐姐,还有她。
乔咛很聪明,长了副好记性,只要见过的、听过的,她都能清清楚楚地记下来。
可错也错在,她记性太好了。
以至于每一个上门要过债的大汉脸上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以至于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那些凶神恶煞的面孔都会如同梦魇一般反复折磨她。
她八岁就开始失眠,但因为心疼钱,她从没跟张云说过。
到现在,已经成了老毛病了。
冬夜的年关,特别难熬。
雪深深,风深深。
要债的彪形大汉拽着难闻的一身烟味,一双长着粗茧的大手里操着结实的家伙什,面目狰狞地拍打着她家那扇不知碎了多少次又被修好多少次的破铁门。
乔咛自幼就胆子小,最怕的,就是听见铁门被用力拍打的声音。
每敲一次,她就缩在角落里战栗一次。
那不知何时才能迎来终结的敲门声,仿佛生命倒数的钟声。有好多次,乔咛都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铁门硬生生被那几个大汉拍碎了。他们不由分说冲进来,抓住张云抬手就是一掌:
“死婆娘,什么时候还你大爷的钱?”
乔喃缩在角落里,吓得连哭都不会哭了,只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抽。乔咛蹲在她旁边,眼睛被眼泪糊着,看见地上多了几点白——是张云被打掉的三颗牙齿。
还混杂着赤红的、新鲜的血。
“不还是吧?看老子打死你!”
眼见那大汉又是一掌,乔咛冲上去,狠狠咬住了他的手。
“哎哟哎哟!哪来的小崽子!”那大汉痛的直叫,怒从中来,反应过来之后用力掐着乔咛的脖子,“狗东西!老子弄死你!”
“不要!不要!”张云哭喊着跪在他面前,眼泪咸涩,流进嘴里的伤口,刺痛直往心里面钻,“我还钱!我还钱!”
脖子上的力度被收紧,乔咛感觉呼吸越来越吃力。大脑就像花屏的电视机一样,眼底只有数不清的星星,耳畔传来模糊的姐姐的哭喊声。她想听清,但怎么也听不清。
心脏好疼。
一抽一抽的疼。
她快要喘不上气了。
过年,之于别人来说,往往是喜庆、幸福、热闹、团圆的代名词。
可对于乔咛来说,却只有母亲的眼泪和鲜血、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喊、如雷点般的敲门声、可怕的彪形壮汉、自己的心悸。
……
乔咛讨厌夏天,也讨厌冬天。
而谢忍安,偏偏是在那个蝉叫的最响的夏天出现在她眼前。
又是在记忆里最大的那一个下雪天再也消失不见的。
-
遇见谢忍安那年,乔咛八岁。
这一年是她最难熬、却也是最快乐的一年。
“咛咛,妈出摊了,你自己在家乖一点,听见敲门声不要开门,电器什么的要小心点,还有,留心点手,千万别碰到水,不然伤口要化脓!”
张云半个身子已经跨上电瓶车,但还是放心不下乔咛,便转过身来,忍不住再叮嘱了几句。
“知道了,妈妈,我会听话的。”
八岁的乔咛泪眼巴巴地站在窗户边。
常年的营养不良使得她个子比同龄孩子要小,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
她艰难地垫着脚,伸出左手来扒住生锈的防盗窗,努力朝窗外看去。
蝉在浓密的林桠间疯叫。
张云叹了口气,像是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舍不得似的,用力蹬了一脚油门。
破三轮慢悠悠碾过盛夏发烫的地面,没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乔咛一直站在防盗窗旁,直到再也看不见张云的身影,才温吞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悄悄爬到床边,把开着的电扇关了。
炎炎夏日,闷热聒噪,电扇哪怕一秒不开,人就会热的受不了。
但乔咛舍不得开。
她舍不得这一点电费。
乔咛有个双胞胎姐姐,叫乔喃。
不知怎么地,从上个月起,乔喃就开始发高烧,被送进了医院。
一连住了四五个星期,却没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倒是一大把一大把地烧了出去。
乔喃被送回来的时候,瘦了很多。
长长的连衣裙挂在身上,空荡荡,轻飘飘。
她也变得不再像从前那样爱喋喋不休。
乔咛很难受,她问张云,妈妈,姐姐怎么了?
张云顿了顿,温柔地抚摸她柔顺的小辫子,说,没什么,姐姐过段日子就好啦。
乔咛点点头说好。
可是,她明明看见,张云急的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坐在床头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妈妈总是这样,有什么烦心事都自己担着。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出去,但收到回音的却寥寥无几。
为母则刚,没办法也要想办法。
终于,在上个周末,她打通了宋昕含的电话。
宋昕含喊她阿姨,现在北都,是个小演员。
早年间受过张云的接济。
听说乔喃生病的时候,她正在杀青一部戏。连续熬了三个大夜,虽然疲惫得不行,但她却赶不上休息,急急忙忙来了飞鸟岛。
人心是一样很复杂的东西。
良心更是。
张云见到宋昕含的时候,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站也站不住。
“含含,你救救喃喃,她才那么点大,她不能……不能……”
张云涕泗横流,眼角的纹路堆在一起,她几乎是快要跪下了。
“小姨,您别激动,您对我有恩,喃喃也是我的表妹,我肯定会尽自己所能救治她的。”宋昕含眼底沉着黑眼圈,赶紧扶起张云。
于是,当天夜晚,乔喃就被宋昕含带到了北都。
家里只剩下张云和乔咛。
乔咛不知道姐姐生了什么病。
只知道母亲张云这段时间来长出了好多白头发。
明明他们去年才好不容易才把爸爸欠下的债给还清。
本以为美好的新生活很快就会来到。
可是比新生活先来到的,是噩耗。
……
右手手臂在发痒,纱布底下的伤口在愈合。
出奇的痒。
这是大前天她偷偷去给张云的烧烤摊帮忙的时候,不小心被热油烫到的。
比起痛,乔咛更后悔的是,又给妈妈添麻烦了。
除此之外,还浪费了几十块的医药费。
妈妈得在烈日底下要多卖几串烧烤才能把这个钱给赚回来。
一想到这,她就心痛到不行。
“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闷响。
乔咛还没来得及找到声源,下一秒,额头处就闪过一丝刺痛。
“啊呀。”
她打着绷带的右手习惯性去捂额头,结果牵扯到还没愈合的伤口。
又是一阵撕裂的疼痛。
疼得她轻嘶一声,额际瞬间冒出冷汗。
“哟,今天小不点一个人在家啊,你那个病秧子姐姐和你那个赔钱货老娘呢?”一个顽劣的少年音色落入她的耳中。
这个音色乔咛再熟悉不过了。
她抬眼望去,正是比她大两岁的赵锐,身边还跟着他的几个小伙伴。
他嘴角边长着一颗很大的黑痣,神情轻蔑,尽是欺负弱小的自得感。手上懒散地把玩几枚地上捡的碎石头,刚刚就是这些石头之一砸中了她。
赵锐是飞鸟岛本地人。
家里是做生意的。他爸早年间靠做印花生意赚了笔钱,后面在滨西邨开了个厂子。
算有点小钱。
钱是滋养**的温床。
人一旦拥有超出自身认知以外的钱财就都会飘。
更别说赵锐还是个小孩。
赵锐这人也不过十岁,但却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坏的没边。
喜欢挑着软柿子捏。
说起来,他们家跟乔咛家倒也没有什么过节。
但乔咛家在整个滨西邨是出了名的狗不理。
任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
赵锐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乔咛皱了皱眉,没搭理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把窗户关紧了。
张云走之前跟她说过,让她不要惹事。
她自是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
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她是个泪失禁体质,一紧张就肾上腺激素飙升,忍不住想哭,身体也会忍不住发抖。
就在刚刚她垫脚关窗户的那几秒里,手都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自己起伏的情绪。
却听见另外一个附和的声音。
“还能去哪,上赶着赔钱呗。”徐新雅叉着手,身上还穿着一身亮闪闪的白色公主裙。
她是赵锐的表妹,跟乔咛同岁。平时就爱跟着她表哥赵锐一块儿玩。
一说完这话,周遭就立刻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
嘲笑声像玫瑰的利刺,疯狂地刺痛乔咛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她一直在发抖。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他们却有好几个。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自己的母亲被这样肆意污蔑嘲笑?
她攥紧小小的拳头,鼓足了勇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着窗外喊道:“不允许!我不允许你们这么说!”
也许是没料到她会反抗,赵锐先是愣了一秒。这小丫头片子向来是被他踩在脚下的软柿子,突然的反驳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哼笑一声:“不允许?好大的口气,我真是要被吓死了呢。”
说完,他手一动,猛地朝她砸去一颗石子。
那石子边缘尖利,竟是直接把玻璃窗砸出个锋利的洞。
乔咛尖叫一声,仓皇往后一退,才不致被飞出来的玻璃碎片砸中。
“你们干什么!”她几乎是带着哭腔,愤恨地喊出来。
“好玩好玩!”眼见她生气,赵锐却更加兴奋起来,还问他周遭的几个小伙伴要不要加入。
“表哥……”徐新雅有些为难地扯了扯他的衣角,“要不,算了吧,玻璃都碎了,好危险的。”
“就这就怕了?怂!”赵锐嗤了她一声。
“谁说我怕了?”
许是不服气被表哥这样说,徐新雅脸鼓的红彤彤的,立刻蹲下身子去捡起一颗石头来,朝着那碎了一个洞的玻璃窗砸去。
石头透过那个洞,正中乔咛眉心。
瞬间红肿起来。
众人也随之哈哈大笑起来。
“好玩!”
“真好玩真好玩!”
笑声一声压过一声。
简直把乔咛当做一个被戏耍的小丑。
乔咛眉心疼得厉害,脑瓜子嗡嗡的。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
“哈哈哈!小不点哭了!!”
“”胆小鬼掉小珍珠咯!”
“好玩好玩!”
嘟——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众人循着声音望去。
一辆漆黑锃亮的车停在盛夏绿荫里。
“谁家的车?”
“这车看起来好贵啊。”
有几个孩子已经七嘴八舌地嘀咕了起来。
“这就是辆便宜车,我家那辆宝马才贵呢。”好端端被抢了风头,赵锐有些不服气道。
“对,我表哥家的车才贵呢!”徐新雅也立刻叉着腰附和。
见这几个孩子没让道,那车又“嘟嘟”地催促了起来。
“就不让,你能咋地?”
赵锐本就是个胆大的坏种,索性往路中央一站,没半点要让路的意思。
被砸了那么一下,头晕乎乎的。
乔咛站在生锈的防盗窗后,警惕地注视窗外的一切。
她得时刻提防着赵锐再给她来那么一下。
但又要保护玻璃窗。
换玻璃应该要好多钱吧。
她揉揉脑袋,忽看见,那黑车后座上,降下来一半窗户。
有个少年的声音懒洋洋地漏出来:
“欺负人,很好玩?”
“要你管!”赵锐猛地朝他也砸了一枚小石子。
不过没砸准。
石子只砸到了车窗上,发出一声闷响,便摔在了地上。
乔咛心都揪起来了。
下一秒,车门开了。
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宽松黑短袖的少年。他个高腿长,硬是比赵锐高出一个头。
他懒散地打了个响指。
“出来,皮皮。”
循声从黑车上窜出一条黑色的藏獒。
名叫“皮皮”的藏獒毛发蜷曲,牙尖齿利,在喉间发出低低的闷吼。
赵锐等人被吓坏了,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
少年抱臂,玩味地打量他。
眼神淡淡的,充满不屑。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徐新雅率先喊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一阵逃窜。
赵锐长得胖,逃窜间不小心左脚踩到自己右脚,狠狠地摔了一个狗吃屎。
肥硕的屁股重重砸倒在地。
他痛苦地直“哎哟”。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嗤嘲。
赵锐痛得面目扭曲:“你笑什么!”
话一出口,那份傲气又很快被凑到他身边的那条藏獒吓得缩了回去,“别别别!别咬我!我错了!”
“好玩。”
那少年轻笑了声,似在故意嘲弄。
随后支起眸子。
盛夏午后,蝉鸣聒噪。
透过绿色玻璃窗那个不平整的破洞切口,他对上了某个胆小鬼怯生生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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