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没料到大名鼎鼎的镇国神师说话如此夹枪带棒,那老者的表情明显滞了一瞬,一时间忘记了反驳。
然而萧禾看也没看他,只转头对还在原地迷茫的鱼娃子二人道:“你们回房去吧,不管是想报官还是如何,都等天亮再说。”
经过方才一事,那两人深知这几位客官本领非凡,如今对萧禾的态度更加尊敬,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然后一同扶着昏迷不醒的田掌柜往后院卧房而去。
待到他们离开,大堂内便只剩他们师徒三人及老者了。
萧知弈随手拉了把椅子,看似轻松实则力道强硬无比,将老者按着坐下。
“老人家,唱了大半夜的戏多累啊,坐下休息吧。”
他这话说得体贴周到,只是下一刻,手上动作却非常不客气,正用着不知从哪掏出的一大截绳子,一圈圈地将人与椅背捆紧。
那是客栈平常用来挂熏肉的麻绳,绳面脏且油腻,还伴随着阵阵刺鼻的陈年肉香味。
老者整个人都被束缚在了椅子上,盯着萧知弈的目光几乎快要喷出火来,阴阳怪气道:“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萧禾默然不语,萧知弈笑得从容,用方巾擦着手,“多谢夸奖。”
黎显冷哼一声,抵在老者脖间的剑微微偏动,立刻划破了皮肤,涌现出鲜红血线。
不知是在恼萧知弈还是老者,低吼道:“闭嘴。”
萧禾走到老者面前,她身量在女子中本就偏高,与寻常男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如今老者一坐下,差距越发明显。
老者看了她一会,古怪笑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萧禾平静俯视着他的眼睛,闻言并不意外,只道:“那你可回答?”
老者笑容加深,满脸皱纹也越发明显,像树皮般干燥粗糙,“你觉得可能吗?”
萧禾点点头,反应平淡无味,“那就算了。”
说罢,她便好似真的不想多费口舌,对着旁边萧知弈和黎显二者吩咐道:“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
萧知弈轻应了一声,什么也不说也不问,直接抬脚就往楼梯走去。
黎显虽然不明白萧禾的用意,但也还是听命收了剑,跟在她身后。
这下老者彻底笑不出来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从没见过萧禾这种行事风格的人,说走就走绝不含糊,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以及我为什么要你的符吗?”
萧禾无动于衷,继续上楼,两个徒弟跟在她后面,全部都没回头。
“你难道就不想早点知道你身边那丫头肚子里到底是什么吗?”
见萧禾脚步停顿下来,老者终于找回自信,刚要开口添油加醋,就听见两个字飘来,把他刚端起来的姿态劈得粉碎。
“不想。”
说完,萧禾又继续迈上台阶,径直往她所住的房间而去。
“萧禾!”
萧禾站在门前,侧目望向楼下的老者,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与她的淡定相比,老者显得气急败坏,宛如跳梁小丑般不管不顾。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拦下你?我装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要你的符?为什么要给你机会识破我!”
“因为我就是来阻拦你去临安的!”
“你却听都不听!一意孤行去送死!”
“你年纪轻轻就居于高位,你独占天下大半香火和信徒,你坏了规矩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少人你又知不知道?!”
“你下山的事情已经在道里传开了!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个像我一样不怀好意的术士在路上等着你吗?”
“你知道你这几年在齐国混得风生水起,砸烂了多少人的饭碗吗?你知道他们有多恨你吗?”
“他们巴不得你早点死!一个二个全都设好了计就等你这个镇国神师现身!你以为那个丫头的出现只是巧合?狗屁!”
“你什么都不知道!”
“要是不想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最好现在就原路滚回你的浮玉山去!”
“一辈子都老实呆着别下来!”
老者这话说得无比奇怪,原本同为道人,应当与他人一般憎恶萧禾,可此番话却又字字句句都在为萧禾考虑。
这下不光是萧禾停下了,就连萧知弈和黎显也向楼下的老者望了过来。
黎显皱起眉头想要替萧禾骂些什么,却被一道微微沙哑的悦耳嗓音打断。
“求之神,求之人,求之生者,且先求己。”
她这句话来得没头没脑,导致周围三人都一头雾水。
老者愣了片刻,表情是迷茫的,“啊?”
萧禾眸光流转,凝望着老者,似乎在透过他看些什么。
“你又怎么能确定,我不知道这些事?”
老者瞪大眼睛:“你…”
少顷之后,她才摇摇头,回答道:“老人家,若是我真的毫无准备,便不会随意出手帮人,今日亦不会迈入这家客栈的大门,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脾气,与你在这平白浪费时间。”
“至于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出于何种目的提醒我,这些我并不在意。”
“如今把你绑在这里,是为你好。”
老者从懵懂中醒悟,又露出了一副怨恨嘴脸,“什么狗屁?!”
萧禾不语,而一旁的萧知弈淡然接话道:“为了确保您老人家劝她离开时情绪太激动,伤了自己身体,师父才让我将你绑起来。”
“但也为了店家今夜无法报官抓你,所以让他们天亮才出来,否则你装神弄鬼,还打晕人家掌柜的,别人会轻易放过你吗?”
“这些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萧知弈笑了笑,“从你在上京跟踪我们开始,师父就已经发现了,她甚至还好心为你挑选了出此地,荒无人烟,适合喧哗,也非常适合逃跑。”
一旁但黎显皱起眉头,看了看萧知弈,又看了看萧禾,仿佛有千言万语涌在喉间。
什么玩意?!
搞半天是为了这个人才在这住下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下说得老者是哑口无言,只强行挽尊道:“萧禾,反正我言尽于此,管你爱去不去,到时候跌落神坛了可别怪我。”
萧禾唇角微勾,竟是罕见的露出笑容,而笑语间满是睥睨,“我能坐上如今之位,是凭自己本事。”
“至于毁了谁人之招牌,砸了谁人之饭碗等诸如此类,恕不能认,毕竟——”
“他人无能,与我何干?”
老者被萧禾此刻所展现出的磅礴气势所震撼,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萧禾进了房间,门被合上,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那仅剩的两个年轻人。
他本想来一句‘你们师父一向都这么狂吗?’结果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不是,你们真不管我了?”
“这绳子捆得那么紧!我怎么跑?”
萧知弈似乎在走神,垂着头不知所想。
只有黎显没好气地回道:“闭嘴吧老头,再吵到我师父休息,我马上宰了你。”
说罢,他也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老者眨巴着眼睛,望着一动不动地萧知弈,试图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
等了半晌,雨停了,天都快亮了,终于等到萧知弈丢下来的一把匕首,和转身离开的冷漠背影。
…
天齐六年,三月二十,已时日禺,阳光明媚。
尖锐的叫声响彻整个客栈。
“不好了!不好了!贵客们啊!”
鱼娃子飞快窜上二楼,从左到右一连胡乱拍响了三扇房门。
中间的那间是最先开门的,鱼娃子连忙跑过去,对着房间里面的人就是一阵鬼哭狼嚎。
“仙姑!我们平时都是卯时开门的,但是想着您说得天亮了才出房门,于是我、田掌柜、王哥三个就在房里猫到刚才天光大亮才敢出来——”
门未大开,只半掩着,露了一张精致面容。
“说重点。”
她声音微低,略带疲惫,似乎并未休息好。
鱼娃子被她打断先是滞了一下,然后猛地大叫道:“那骗人的老小子跑了!”
萧禾闻言完全不意外,只回一句知道了,就又关上了门。
鱼娃子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见状也彻底懵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下一刻,左侧那扇房门被从内打开,黎显探出头来,“你还站那做什么?别吵她了!该干嘛干嘛去!”
鱼娃子被他凶得欲哭无泪,只好灰溜溜地下了楼。
结果刚走下一节台阶,右侧的房门也被人开启,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唤住了他。
“鱼娃子?”
鱼娃子连忙转头应道:“在!公子有何吩咐?”
只见那位俊美似仙的公子,如今墨发披肩,只着里衣,随性至极。
“麻烦你准备热的菊花茶和一些吃食,其他无所谓,但一定要有另外浇蜂蜜的桂花糕。”
鱼娃子对彬彬有礼的萧知弈十分有好感,当即殷切应下:“得令!那小的一会给公子送到您房里?”
萧知弈拢了拢里衣,“不,是给我家姐姐的,她昨夜没休息好,菊花茶可以缓解疲劳。”
鱼娃子点了点头,忍不住真诚夸赞道:“姐弟俩感情真好——”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咔嚓一声巨响。
转头一看,左侧的那位公子竟是生生把门框捏断了。
那可是实心的啊!
鱼娃子从没见过这般怪力,满脸惊恐地看了一眼黎显,一时间连话都忘记说了,就连滚带爬地下了楼。
萧知弈抱臂靠在门边,淡然补刀道:“师兄,记得赔偿。”
黎显皮笑肉不笑,“知弈,师兄突然有很多话想对你讲。”
“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萧知弈笑得轻挑:“我不想听。”
给脸不要脸。
黎显甚至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快速迈出门槛,径直往萧知弈的方向而来。
结果他们还没交上手,中间那扇房门就被人突然拉开,黎显打出去的拳头立刻偏移了方向,转而揽住了萧知弈的肩膀。
二人年龄相仿,身量相似,如今勾肩搭背,装起兄弟情深的架势倒是十分和谐。
“师父早上好!”
萧禾身着浅绿轻衫裙,长发简单束着,垂落在后背,明明未着脂粉,却已足够美艳夺目。
“这是作甚?”
“我是在与知弈闲聊呢——”
“师兄想与我切磋武艺——”
黎显与萧知弈同时开口,两个人说的话却是天差地别。
萧禾默然片刻,最终谁的话也没信。
她走出门外,然后反手带上了门。
轻声道:“阿湉昨夜想去啃自己另一只手,被我强行拦下,将她捆了起来。”
“她肚子又变大了两寸。”
黎显松开了萧知弈,正色起来低声问道:“她肚子里到底是什么玩意?我们要不要给她多请几个大夫看看?”
“万一真有人见过这种怪毛病呢?”
萧知弈随手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不行,请的人越多,知道的人也就越多。”
“无论师父下山这件事是否传出,我们如今都不能贸然露头,否则就是与人自亮身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黎显有些烦躁,语气不善,“要是还没等我们到临安,这个阿湉半路不行了怎么办?”
萧禾站在二楼护栏旁,垂眸望着楼下,那里有一把椅子和断裂成好几截的麻绳。
“我会尽力吊住她的命。”
“至少,不要死在我眼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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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田乡夜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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