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禾再度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萧知弈那张好看得无可挑剔的脸。
只不过他不像往常般云淡风轻，而是薄唇紧抿，眉宇间铺满郁愁，似乎心情不太好。
这反倒很符合萧禾对他的最初印象。
“不过一句胡话罢了，至于气到现在？”
萧禾躺在床上，与站在床边的他平静对视着，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
或许是因为没想到萧禾开口第一句是这样的，萧知弈准备去扶她的手停滞在了半空。
片刻后，他才扯开唇角，笑得有些无奈，“师父，我没有生气。”
“我求之不——”
萧禾莫名感觉他接下来的话会不太妙，于是立马轻咳两声，提前打断他的发言。
萧知弈见状只能作罢，又重新伸出手，将萧禾轻扶着坐起身来。
萧禾背靠着床头，目光粗略扫了一遍周围，发现这是一间陌生卧房，比昨夜的福来客栈豪华了不知多少倍，房间内只有萧知弈与她二人，而窗外天色乌蒙一片，俨然临近夜晚。
“这里是秦州城内？”
“对。”
萧知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静静看她喝下后，突然道出一句稀奇古怪的话：“师父等会可要小心些了。”
萧禾还未完全咽下，就被他这句话弄得一头雾水，“嗯？”
萧知弈望着她微微鼓起的白皙脸颊，莫名觉得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竟是一时忘记了言语。
在他沉默的短暂时间内，萧禾已经将杯子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小心什么？”
萧知弈眸光变暗，依旧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少顷才开口，然而开口前言不搭后语。
“师父如今这样，倒是比从前多了些人情味。”
萧禾抬眸对上他的眼睛，又恢复往昔冷淡口吻：“可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萧知弈明明毫不在意，嘴上却道：“弟子知错。”
尾音上扬，听起来就像是在逗人玩。
就在萧禾想教训他两句的刹那间，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黎显端着一碗药进了门，一见到萧禾已经清醒，原本面无表情的脸瞬间变了。
“师父！”
他快步冲到床边，如同献宝一般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萧禾，“来——”
黎显话都没说完，萧禾便接过了他手中那碗还泛着热气的药，连勺子都没有用，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快且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与怀疑。
看得黎显和萧知弈都同时愣住，似乎不太明白一贯优雅从容的萧禾此刻为什么那么急。
真正原因只有萧禾自己才知道。
因为她生怕晚一步，黎显会亲手喂给她喝。
她实在不想再引起什么误会。
萧禾将空碗还给黎显，“多谢，你们都出去吧。”
还处于震惊状态中的黎显下意识应道：“好…”
然而他一个好字的尾音都还没说完，便回过神来飞速念叨了一大堆，“不行！”
“我出去干嘛，我要守着你，我以后必须得寸步不离的守着你，这里的大夫医术都不行，一点小问题都瞧不了，师父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昏倒啊？身体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
黎显还在不断说话，萧禾却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床上，目光幽幽地望向在旁看戏的萧知弈。
怪不得这人方才让她小心。
原来是小心黎显。
“停。”
萧禾一字立刻让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黎显眼巴巴地看着她。
她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想该怎么措辞才显得不那么严苛，“黎显，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善谈？”
黎显顿了顿，捧着她喝光的空碗，闷声道：“既然师父喜欢的是听话懂事的徒弟，那我就变成听话懂事的徒弟好了，这样也不可以吗？”
得了，今天阿湉给她留下的这道巨坎是过不去了。
萧禾神色凝重，迟疑道：“可以是可以…”
黎显两眼放光的望着她，期待着后话。
萧知弈也在看她，表情似笑非笑。
萧禾顶着两道直勾勾的目光，若无其事道：“但是我现在喜欢话少的徒弟了。”
啊？
黎显脸上写着明晃晃的质疑，他怎么觉得萧禾是想让自己闭嘴编造的呢？
萧禾说完以后，仿佛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又补充道：“我不会只喜欢一个徒弟。”
啊？？
太奇怪了。
黎显皱起了眉头，表情复杂，像是在认真品味她这番话背后的含义。
萧知弈则挑了挑眉，素来冷白的脸色竟红润不少。
萧禾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憋笑憋的。
于是她又斟酌一番，替自己上一句补充，“我的意思是，师徒之情，需有度量，你们能理解吗？”
黎显眼睛的光顿时暗淡了许多，闷闷不乐道：“应该能吧。”
萧知弈没有说话，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现在跟这两个徒弟说话，萧禾感觉比让她去与上百名术士斗智斗勇还要累。
她望着身上的干净被子，见身边二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谁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只能微不可言地叹了口气。
“阿湉呢？”
黎显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旁边的人，他方才去守着客栈后厨熬药了，是知弈留下来守着她们的。
萧知弈反手揉了揉太阳穴，像是有些疲惫，“隔壁房间，天刚黑就犯病了，为了不吓到其他客人，我把她捆在榻上，还点了一柱安魂香，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
他话音刚落，楼下街道的一阵锣鼓喧天便从窗户传入了房间内。
黎显走到窗边观察片刻，头也不回地禀报着情况，“师父，是一支接亲队伍，而且阵仗不小。”
他又道：“那新郎官是秦州通判王琛。”
萧禾很快接道：“若我没记错，此人年过不惑，早有家室。”
萧知弈好心提醒：“他夫人于去年年初病故了，还曾到天缘观求无闻先生下山为其超度，无闻先生似乎觉得不妥，便婉言拒绝了他。”
萧禾蹙眉：“为何我未曾听闻？”
萧知弈表情淡然，“那个时候师父在闭关，无人敢扰。”
这话一出，萧禾不语。
是了，她这六年间，除了下山办事，剩余时间都是把自己关在浮玉殿里谁也不见。
“对，这老孙子不是什么好人，最喜欢私底下玩阴招，朝里朝外都臭名昭著——”
黎显贵为太傅之子，虽然一心向武道，但对于些朝堂官僚之事也颇为了解。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便突然自己打断自己道：“等一下。”
“里面有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萧知弈走了过去，望向楼下街道，“哪个？”
黎显皱眉道：“那个男的——怎么不见了？”
萧禾掀开被子下了床，随之也走到了窗边，本想与他们避开些距离，但奈何窗户较窄，且两个徒弟身材高大，几乎占据所有位置。
萧禾脚步一顿，思索后继而缓步上前。
她的肩膀抵在萧知弈臂侧，属于另一个人的清洌香气迅速侵入鼻间，似是雪山甘松，格外好闻。
察觉彼此距离过近，萧禾便下意识地想往旁边挪动，然而却没预料到那股因为昏迷所致的头晕目眩骤然加重，虚软身体瞬间往后倾倒而去。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紧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护得稳稳当当。
萧知弈犹如鸦羽般的眼睫垂着，眸底情绪看不真切。声音轻若浮烟：“站稳了吗？”
直到萧禾沉默着点头，他才缓缓松手。
此刻，他们之间的师徒身份仿佛颠倒了过来。
然而萧禾重新站定后，脑中闪现的第一个想法却无其他，而是十分莫名其妙：他身上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幸好黎显正忙着寻人，没有注意到身旁所发生的事情，否则定又有一场腥风血雨。
少顷，黎显目光终于锁定，指着一个混迹在人群中捡喜糖的中年男人，语气笃定：“就是他。”
萧禾顺着他所指方位看过去，发现那人相貌平平，身材矮小，属于丢进人堆里就认不出来的那种普通百姓，并无任何异常之像。
依萧禾对黎显的性子了解，他不会刻意去记住一些对他而言并不重要的人或事。
萧知弈明摆着也和她想到了一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黎显，等待着他的后话。
黎显又看了那人一会，似乎对其极为不屑，“这个人，三月十八祈愿时来过天缘观。”
萧禾朱唇微启，刚要说些什么，萧知弈却突然抢在了她前面，问出了她的疑问。
“不是有竹帘遮挡吗？师兄为何会如此清楚记得他的长相？”
黎显冷笑一声：“他没规没矩，一上来就掀了我的帘子，说什么自己好奇，我想不记住他也难。”
“师父您是没听见，他的祈愿有多恶心，要不然无牵老头在旁边拦着，我真想当众一剑劈了他。”
萧禾又准备要开口，萧知弈再度抢了前面，道出她接下来的心中所想。
“具体说说？”
萧禾忍不住侧目瞥他一眼。
这人是打算当个传声筒吗？
黎显收回视线，抱臂靠在墙边，摆出了比日常臭脸还烦的表情，“他跑到天缘观祈愿自己病重的妻子早日归西，好让自己快点继承妻子娘家分给她的家产和田契，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萧禾这次连嘴唇也懒得动了，直接看向萧知弈。
果不其然，他又来了，而且还带上了她的尊称，更像传声筒了。
“师父问，你可有帮他记录于册？”
“怎么可能记，我没替天行道杀了他就不错了！”
萧知弈道：“师父说，应当记。”
黎显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了，不耐地看着萧知弈，“为什么记凭什么记？还有，师父压根就没说过话好吗？你在这瞎传什么？”
萧知弈故作无辜地看向萧禾，“师父，我传错了吗？”
一看见他露出这幅可怜模样，黎显顿时如临大敌，连忙向萧禾求证：“师父，这种龌龊之事为什么要记？这难道不是助长歪风邪气吗？”
他们两个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把无语凝噎的萧禾夹在了中间，气氛一度失控。
萧禾扶额，“记，但不是记来挂在菩提树下，是寄给他妻子的娘家，交由他们自己处理。”
黎显落了下风，面色不善地瞪了一眼萧知弈，刚准备为自己找补几句，却又想突然想起了什么奇怪之事。
“等等，那天我想动手打他时，他说了一句稀奇古怪的话！”
萧禾放下了手，正色以待。
“他说，他与王琛相比，只差了一点气运，而他娘子…就是气运。”
黎显话音落下的瞬间，房间气温骤然变冷。
“当时我在气头上，一时没想起来王琛是谁，也没多去想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黎显后觉其中有大问题，第一反应便是去寻求萧禾意见，“师父，我们要管吗？”
萧知弈不知犯了哪门子的病也跟着叫唤，然而内容却是天差地别，“师父，你饿吗？”
又来了，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上一句是师父，下一句还是师父。
师父快被你们念晕了。
萧禾头疼不已，索性拍了拍衣袖，准备往房门走去。
“去哪？”
“去哪？”
两道声音再度碰撞，萧禾头也不回，只留下冷漠背影。
“饿了，去通判府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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