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云,烈日悬天。
“这大明宫里,还没有消息?”
监斩官冷汗涔涔,两股战战,眼瞅着晷针的影子就要打在午时三刻上,压低了嗓音对手下人道:“去!再去打听打听!”
——今儿个要在钟雀门前掉脑袋的,可是青天大老爷步令公!
监斩官心神巨震,汗流浃背。自打今日寅时起,便有各路人马涌聚而来,如今午时的法场外,已跪满了整整三条街的人 !
步令公,这可是步令公,皇上当真要斩她?
钟雀门外可是铺了一地的脊梁骨!
“皇上开恩!苍天开眼!!长乐七年,步令公西巡,定风沙、治河川、平蝗祸,幽州上千人这才求得一条活路啊!!!老臣代幽州千余民众请愿,步令公罪不当死,罪不当死!!!”
“长乐九年,虔州科举大案,枉狱八百余人,若不是步令公彻查此案,平冤昭雪,我虔州再无书生!!!步令公德配天地,大人无己,老朽愿以死相证,求皇上明察——!”
“草民是江南的散户,不懂太多圣人言,只知道步令公当年南巡,我们这些贱民才有一条活路。我们人微言轻,左右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连夜赶来上京……拜拜步令公,送送步令公。……”
悲声盈街,哭号遍地。
监斩官如鲠在喉,心绪难平,仓皇起身,俯首下拜:
“步令公,林某乃长乐十一年进士,也曾在昭文台执过笔墨。先生高风峻节,属下心倾已久。然圣意难测,君命如山,还请先生……”
他说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说了,只能再拜向法场上那道娉婷的影子:
他跪的是大朔炬火,他拜的是国家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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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端坐在法场之上,眉眼低垂,神色倦怠。
这位被众人尊为“步令公”的青天大老爷,形容妩媚、气度高华,好一个艳冠京华的绝色女子。如今囚衣枷锁一身,乱发瀑落一地,倒也没折损她半分丽色,反倒呈出另一番的凛然艳质来。
“艳绝天纵,雍容无双”,令公风仪,名不虚传。
但她既不是闺中脂粉,也不是阁中莺燕。没有人胆敢把怜香惜玉的心思,牵系到这位社稷重臣的身上。
步练师脾性素来凛冽,最烦小儿女态,抬手遥遥一指,是个噤声的手势:
“——停。”
众人一肃,皆是屏声敛气;天地一静,只有长风在吟。
“林少卿。”
步练师侧过脸来,张口倒讲起了古:“——‘时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触闻罢,又安得青紫’?”
监斩官双眼圆睁,颤声接道:
“……‘且吾闻之,炎炎者灭,隆隆者绝’。”
步练师眉宇一舒: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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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郑重一拜,既而洒酒扬刀。刀光凛凛,寒刃逼来,步练师正襟危坐,眉目倦怠,似乎是困了。
弃子罢了,何来冤屈。
——唰!!!
颈血如若贯日飞虹,飚溅上朗朗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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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朔长乐十三年,中书令步练师藐视礼法,触怒龙颜,罪应当斩,毙于钟雀门前。
炎炎者灭,隆隆者绝。帝王心术,自古如是。
【作品:《疯臣》】
【作者:叶秀】
【2021/7/31,晋江正版,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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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雷滚涌,寒雨连江。
“这雨怎么越来越大了?下个没完了还!”
“——听说,这是因为皇上斩了步令公,老天爷发怒呢。”
“唉,你别说,步令公这尊大佛一倒,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惊白色的雨流飙射而下,乌苏江激溅起通天的碎浪;暗青色的狂风卷扫而过,湿透的船帆被翻弄得哗哗作响。
几个渔民围拥着炉火,压低了声音议论,方才打捞上来的那具黑棺。
“看着就晦气,还是扔进江里头——”
“啐!你看到那棺木没?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金刚铁!哪有人把白花花的银子沉进江里头的?”
“我说,你们知道这里头装着谁么?哪有人的棺材是铁做的……”
“你们听说过没?”一个渔民突然道,“这坊间都在传,步令公是被冤枉的!女儿身本就属阴,被怨气一养,怕是要变成索命厉鬼。那皇帝老儿特地打造了一具严丝合缝的铁棺材,就是为了装她的尸首……”
轰!!!
惊雷炸起,白电飚过,船身狠狠地震了震;几个渔民面面相觑,皆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约而同地向船后看去。
那具黑棺湿漉漉地斜搁在货仓里,死气森森,寒气凛凛,让人无端端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难不成,那那那传闻是真的?
“别瞎想,”另一渔民扬声壮胆道,“步令公可是在上京下葬的,哪能漂到我们江东来?说破了天去,就算这棺中是步令公,她那菩萨心肠,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
他双目暴突,陡地不说话了。
一方凛凛刀尖,从他口中探出来。
这刀刃凄神寒骨,自然不是从他嘴里凭空长出来的;而是有人从船篷外一刀扎来,刀刃从这渔民后脑一路贯到嘴前!
其余渔夫脸色巨变,脚底发软,跌坐在地:
他们明白了,方才那船身一震,不是什么鬼神发怒,而是——
水匪上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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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船外大雨潇潇,船篷内血迹横陈。
几个渔民而已。水匪们三两刀斩得随意,瓢泼的鲜血飚溅开去,就连黑棺上也泛着生腥的红光。
水匪们闹哄哄地闯进船舱,锅碗瓢盆撞了一地;龙精虎猛的汉子们踩着渔民的尸首,搜刮着渔船上值钱的东西。又听见一声少女的尖叫,他们拖拽出了船娘子,狠狠地扔在甲板上,摔出了一地不怀好意的哄笑声。
水匪头子倒是不在意那船娘子长得有多水灵。他当了十几年的老大,养高了自己的眼力价儿,只盯着船上最值钱的东西看——
黑棺。
这具棺材乃金钢铁所铸,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它在江水里浸泡,又在船舱里受潮,浑身上下居然没有半点锈迹,表面光滑得像是女人梳妆用的镜子。黑棺上咒文密布,道符交错,两尾铁铸长蛇垂拱棺椁,一黑一白,一哭一笑,妖异难言,吊诡至极。
水匪头子右眼皮突突直跳:
——谁打开了棺材?
这几个渔民,连反抗都不会,居然有撬开铁棺的本事么?
这黑棺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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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被泼天的大雨一浇,又在刺骨的江水里一泡,人立即清醒了十成十:
——我没死?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钟雀门外,被一刀砍了脑袋!
步练师左手扒拉着船舷,右手摸向自己的脖颈,果真摸到了密集而工整的针脚:她的脑袋在钟雀门掉过一次,如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缝回了脖子上。
步练师瞠目结舌,一脸震惊:“……”
姥姥,我这脑袋,居然是循环利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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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太震惊了。
于是她泡在水里,循环震惊:???
我复活了?我复活了??我复活了???
她之所以泡在水里震惊,而不是老实躺在那个黑棺里震惊,纯粹是因为船上不能让她好好震惊:
她一睁眼就看见这棺材豁开了条缝儿,几步外躺着血淋淋的尸首。
步练师在宦海里泡得腌制入味,虽然没泡成一棵老坛酸菜,但好歹也泡出了超乎常人的机敏来。
已知:尸首是渔民打扮,周遭是船舱模样,外边有哄声吵嚷。
可得:有水匪,杀了人,要劫财。
结论:此地不可留。
步练师跳起来就跑,一猛子扎进江里,默不作声地吊在船边。等水匪头子走进船舱开始盯着空棺材看的时候,步练师人已经泡在了水里,专心致志地开始震惊:
我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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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泡在江水里震惊,震惊出了三条事实来:
一,我复活了!!!
二,船上有十三个水匪。甲板上有五个,正在对船娘子动手动脚;船篷里有一个,看上去是水匪的头领;还有七个,散落各处,正在抢劫。
三,奶奶的,如今梧州太守是哪条狗在当差?乌苏江这等漕运大河,京臣南巡必经之路,水匪居然敢在白天劫船杀人!
岂有此理,反了天了!
哗!
几个水匪被船侧动静所惊,不约而同地抄起了家伙,为首的粗声喝道:“谁在那……”
砰!
人声戛然而止,碎血纷纷扬扬。
方才出声的那人,本是条龙精虎猛的壮汉;但他不知被什么所击中,脑袋连带着半边肩膀,陡地迸爆开去,炸成了一团红雾!
满船的水匪皆是心神巨震,肝胆欲裂,要知道刚刚那一声巨响,可不是天公鸣雷锣,而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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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铳。
步练师坐在船桅之上,双腿张开、屈膝、固定,手肘撑在膝头,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一把火神铳架于左臂之上,锋芒遍隐,凛凛生寒,仿佛择人而噬的森然巨蟒。
这是“长乐三年造”,大朔王朝最先进的杀器,瓢泼暴雨里依旧能够大杀四方。它在最精锐的铳兵手里,曾一枪把敌阵中的大狄可汗轰成两截,大朔王朝也凭此横扫整个东陆。
皇帝老儿还念着旧情,知道步练师不好女红,不附风雅,娱乐爱好寥寥可数,打靶射鸟排在头名,特地命人挑来一把长乐三年造,陪着步练师一同躺进棺材里。
砰——!
这等距离下,长乐三年造的威力恐怖至极,铳声形如暴雷炸响,又似阎王点名,每一次发作,便会有一个水匪头颅炸/破,肩颈迸/爆,内腑姹紫嫣红地流了一地。
船娘子云鬓散乱,呆若木鸡。
只消一盏茶的功夫,桅杆上的那位阎王爷,便将满船的水匪杀了个对穿,连仓皇逃入水中的都没有放过;铳声追着那道人影入水,好似厉鬼追命,乌苏江里弥漫开大团大团的红烟。
无论贵贱,不管老幼,皆需一死。
这碗水,步练师向来端得极平。
雨流溅在滚烫的铳管上,滋滋腾起弥乱的白烟。船娘子哆嗦地看向桅杆高处,步练师迎风而立,展臂高举,抬首向天,似乎是在拥抱这场狂风暴雨。
步练师纵声大笑,如癫似狂,恣肆飞脱:
“——谢主隆恩!!!”
她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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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步练师与林少卿所对,出自汉代杨雄《解嘲》。
*2:步练师瞄准姿势参考“坐姿无依托射击”。
【——接档文——】
【幻言】《就算是神我也杀给你看》
【古言】《养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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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斩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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