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少关,你在哪?”
“秋少关,你在哪!”
“秋少关……”
一遍又一遍重复的话语在梦中交叠着出现,一声高一声低,如同将人深深禁锢的紧箍咒一般,直让人眉头紧锁着,秋少关站在原地想要看清远方呼唤着他的人儿,可迷梦之中,一切都被掩埋。
“滴滴滴。”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骤然在暗不见光的房间内响起,让人摸不到源头。
秋少关紧皱着眉头,挣扎着从梦中脱身,摸到手机,接通,架在耳边,“喂?”
如同被高温烧得一塌糊涂的人儿般,他声音哑得可怕。
“秋少关,你在哪。”
梦境与现实重叠,让秋少关额角跳了一下。
他侧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号码,陌生号,又把手机贴到耳边:“你谁?”
“我谁?”那边的人恶趣味地说:“你猜猜呢?”
耳朵上像是被盖了张没人能看见的厚布,好一会儿,这句话才传到耳朵里,秋少关终于睁开阖着的眼睛,他光着脚踩在地上,拉开窗帘,外面正下着小雨,阴天,大片的乌云压着天,视觉上像是整个世界都将被它们笼罩,压抑颓唐。
秋少关说:“苏乞白。”
苏乞白笑了声,“我找裴止念要的你号码,你到底听出来我声音没?问我是谁,还能叫得出来名字。”
秋少关淡淡地说:“没怎么听出来,刚睡醒,人比用了三十年的老电视机都迟钝,但是最近有接触的,就你一个我还没存到通讯录里。”
“那天要了号码你居然没存上?”苏乞白嘟囔了句,但不想继续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就问:“你在川海对不对?齐承奕来找裴止念了,我听他说你在川海,我去找你怎么样?”
“找我干什么?”秋少关拿着空调遥控器调低了点儿温度,“千里迢迢来打炮?没必要吧。”
苏乞白说:“你脑袋里真是没别的了,我参加这个节目你看了没?”
“……”秋少关说:“看了点儿。”
苏乞白笑了声,说:“新一期节目主题叫渴望,我觉得我没什么好渴望的,写不出来什么像样的东西,我就想到你了,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听他们说你好像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搞乐队了,听着就一理想青年,我想跟你取取经。”
顿了秒,也不给秋少关拒绝的机会,他就说:“把你具体位置发我,我现在订票,下午就到,不对,或许上午就能到,你等着我。”
话落,他直接挂了电话。
秋少关看着手机跳转回的锁屏页面。
03:56
凌晨呢。
真够急的。
冷不丁地被吵醒,困意还在。秋少关从旁边拽过来个椅子,就坐在窗户边,他坐在那上面,单腿踩在凳子沿上,稍微佝偻着背,任凭冷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落到他身上。
一股雨后泥土的味道。
那窗户很高,最低的边缘线堪堪卡在秋少关锁骨处的位置,他下意识得抬头看更远的天,但窗户的局限让他的视野被四四方方的框架固定住,视线稍微偏那么一点儿,就会撞到冷硬的白墙上。
仿佛他整个人都被禁锢在这方小天地里,逃不出去,只能用火热的视线一点点临摹牢笼之外的光景。
“秋少关,你在哪。”
那梦假假真真。
秋少关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午夜回笼时大脑深处构造出来的虚幻,还是老牛反刍般重现被遗忘的记忆。
-
“秋少关,你在哪?”
狭小的全黑色台子上,站着几个身穿蓝白色校服的学生,背景是一家没开业的酒馆,右侧墙上罗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及调酒工具,吧台里边儿站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男人穿着西装马甲,里面打底的是件布了些褶皱的白色衬衫,没系领带开敞着领口,他一手上拿着个全白的小抹布,不紧不慢得擦着吧台上昨天没来得及收拾得酒渍,另一手上拿着小巧的手机,手机屏幕碎得像旧阁楼里遍布的蜘蛛网,但也不耽误旁人看见那上面简洁明了的三个字——秋少关。
也不知那头回复了个什么,男人手下擦吧台的动作一顿,随即脸色一沉:“你又和人打架了?”
“上个星期你刚惹了回事儿,那些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帮看不见未来的小混混,他们什么都不在乎,连命都不在乎,一次没完还有下一次,你不忍着低回头,这事儿这辈子永远没完,打一次家脸上挂回彩,那打哥十次八次呢——”
那边说了什么,男人把手上抹布一扔,冷哼了声,嗓门也扯开了:“你放屁,还调料盘?你少扯这些没用的,他第一次是对着你脸,以后就没这么简单,说不准就是胳膊还是腿了,你这次伤哪了?”
长久的沉默让男人彻底没了耐心,他逼问:“秋少关,你现在在哪?”
进老旧破败的居民楼,迎面而来的就是难闻的下水道味儿,低矮的台阶全部都是水泥砌出来的,有些年头,边角处都被磨出来数不清的豁口,就像是被老鼠一夜夜咬出来的。
男人熟练得摸到二楼最里边那个半敞开的门,声音比人先进去:“都说了让你等我敲门再——”
秋少关似瘫似坐如同死了般阖着眼睛靠在那老旧低矮的海绵沙发上,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是敞开着的,外边喧嚣的叫卖交谈声一点不漏得刮进了房子里,低低得回荡,少年那糊满泥土献血的头发被风簌簌吹着勉强动了两下,和那少年一般,像是没了生机。
男人把门嘭得拽上,甚至顾不得脱鞋,三步并作两步,边颤颤巍巍得伸手去探少年的鼻息,边抖着另一只手准备打120。
一探,男人的手也不抖了,整张脸唰得墙纸般一片惨白,他自不成句:“秋……秋少关,我……”
眼底一瞬就涌上来一片难以忽视的红,伴着交杂的红血丝,仿佛下一秒两行清泪就要落下来。
男人喘不上气来,双手捧着那小小的手机怎么都看不清屏幕,明明就三个数字,怎么就摁不准呢,怎么就摁不准呢,
“……还……活着呢。”秋少关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他一只眼睛肿得只能掀开条缝,另一只眼睛的眼白上布了一片充血的红,像是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怨灵。他瞧见男人的那模样,努力勾了抹笑,刚勾出来个没那么难看的弧度,就被疼得“嘶”了一声,将唇角压平,“……要哭了曹叔?”
曹平海僵硬地扭过头,对上他的眼睛,彻底没忍住眼泪,他咬着牙忍下喉咙里那抹酸,说:“秋少关,你真他妈的是不要命了,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完,你在我酒吧里演出抵债也还剩一年,你他妈怎么敢胆子这么大的啊,那帮人……那帮人,你还不报警吗?”
秋少关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视线朝着天,又觉得眼皮上针扎的痛以及那模糊得像要瞎了般的场景碍眼,干脆闭上眼睛,说:“没,他们也没讨到好。”
说完,他低低得笑了两声,接着又止不住得咳嗽,像是要咳出血,整个人成一个极其脆弱的弧度,“我就是想请个假,今天不过去了,你让别人替我吧,我明天再去。”
曹平海抹着眼泪看他身上的伤,哽咽着问:“胳膊和腿还好吧?还能站起来吗?哥带你去医院。”
说实话。
曹平海年纪不大,也就才二十九,刚好比秋少关大上一轮,但这年龄差刚好卡在一个叫叔叫哥都行的范畴里,刚见面的时候曹平海就让秋少关叫他哥,但他人长得老,秋少关当时脱口而出了句“曹叔”,后来叫顺嘴了就没改过。这俩人就开始各论个的,一个叫叔,一个自称是哥。
秋少关还有心情开玩笑:“去医院看看怎么能让我叫你曹哥是吗?”
曹平海简直想揍他一顿,但看他一身伤,又只能悻悻收回手,“秋少关,都现在这时候了,你都成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你快,你先站起来让我看一眼。”
秋少关掀开眼皮,瞥他一眼,呲着牙用胳膊撑着沙发,但还没等站直身子,又重重得坐了回去,“曹叔,你扶我一把。”
曹平海忙不迭得站起来,把自己的胳膊紧绷成一字型,伸到他面前去。
秋少关扶着,用了猛力,才稳稳站住,扭头看着曹平海,说:“看见没,胳膊腿儿都好着呢。”
说完,他如释重负地躺到沙发上。但这沙发实在太小了,要是来了客人坐在这儿,也能也就是显得寒酸了点儿,但要是秋少关躺在这儿,那就相当于用饭碗装吹风机,怎么镶也镶不进去。
他躺得特别扭。
曹平海揪他衣领,说:“不行,你得去医院看看。”
秋少关说:“不用,没钱。”
曹平海说:“你再多给我打几天白工。”
秋少关不吭声。
曹平海没辙,就说:“那你上我家躺着去,你在这儿躺着不难受吗?”
秋少关随口说:“一会儿我就回床上去了。”
曹平海看着旁边那个空旷的勉强称得上是卧室的隔间里面,地上铺着个薄薄的毯子,上边放着个勉强算是看得顺眼的小枕头,头一扭,执拗得说:“你跟我走,你现在在这儿,你明天只会更严重,最后你明天还不是要请假?你去我那儿,我好好看着你。”
他一副资本家剥削劳动力的嘴脸,但秋少关知道他是不好意思直说,
秋少关也是个犟种,他眼皮抬都没抬,说:“我吃消炎药了,明天保准好,我现在还年轻着呢,年轻人恢复能力强,这个你没法共情的,曹叔。”
他又说:“我要睡觉了,你一会儿出去把门给我拽上,记得小点儿声。”
他艰难得翻了个身,脸埋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服脏得像被人踩在地上狠狠碾过,肩膀处还有着几道破了的口子。
曹平海盯他半晌,说:“消炎药?你是说干咽了两片罗红霉素?”
没人回。
曹平海说:“一会儿记得洗个澡,给伤口消毒,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来找我,我带你去医院,不给你延工期,毕竟我可是靠你这张脸招了不少客,你也对自己好点儿,听见没?“
还是没人回。
曹平海走了。
连带着房间里唯一的人气儿也消失了。
秋少关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缓慢坐起来,大腿压着沙发扶手,坐不太稳,晃晃悠悠的,他摸到茶几上摔得几乎要爆零件的小手机,看着屏幕上的消息半晌没动。
七月十五日。
[陌生号码:我是言烟,你还记得我吗,少关?]
七月十八日。
[陌生号码:妈妈很想你,你最近的生活还好吗?我刚刚才从别人那里得知了秋恒去世的消息,对不起,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
八月二十日。
[陌生号码:你在哈城五中对吗?到帝都来陪妈妈好吗?]
时隔两个月,秋少关终于回复了第一条消息,话里话外是不容忽视的刻薄刁难,让人看着一个个字眼就能想象到他那张冷漠面无表情的脸,
[回复:你那有钱的老公知道你这么同情心泛滥吗?]
他看着编辑的这条消息许久,摁了发送。
秋少关抬头看着天,老旧的居民区里最便宜的房子窗户很小,他那样虚虚得望着窗外,看不清天,也看不见未来。
秋少关扬起手腕,想要将手机狠狠得摔在地上,最终似是掌心被那突出的按键磨得发疼,他又垂下手。
摩挲着破烂不堪的手机。
秋少关声音低低的。
“算了,不摔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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