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邮件是在中午十二点零三分发来的,她刚炒完一盘木耳炒蛋,正准备端到外头凉一凉。
梁书悦想起来最近要看看之前保送研究生的结果,邮件似乎收到了,但她没有立刻点开。
先关火,搁下锅铲,又拿了只碗接凉水把手浸进去。
心跳比她想象中快。
等她终于滑开屏幕,附件缓慢加载,像是要拖住她此刻站立的位置。
——通过了。
她轻声说了一句“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低头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热气从饭菜上蒸起来,把眼镜片熏得一片白。
门外传来林杨的声音,“米线汤好了。”
梁书悦答应了一声,他端着碗进来时,她已经恢复平常模样,招呼他坐,“快吃吧,还热。”
他一边吃一边说:“你今天炒蛋火候很准。”
“你最近怎么老夸我?”
“夸你能让你留下来。”他说这句时眼睛没看她,只在撕塑料袋上的调料包。
她手指轻敲桌面,“林杨。”
他“嗯”了一声。
“如果我有一天不在了,你会不会继续开摊?”
林杨动筷子的动作停了两秒,“你想去哪?”
梁书悦低头吃了一口米线,“你猜。”
“我不猜。”
“那我不说。”
两人之间的米线汤腾着热气,像是要把空气里的某些真相遮住。
吃完她洗碗,他收摊。
晚上林杨照例写账,她没说自己收到免试入学的通知的事。梁书悦只是默默把那封邮件转发到另一个邮箱,然后关了电脑。
那天夜里没下雨,但她梦里一直有雨声。
醒来时,天还没亮。
有人问她去哪了。
她在梦里答:“我在潮湿的夜晚里待了一会儿。”
……
天气热得有些犯闷。
林杨提议早点去市场拿料,说中午太阳太毒。梁书悦跟着他穿过小巷,巷墙上的九重葛刚修过,枝条垂在肩头,微微刺痒。
走到拐角那排老洋楼前,凤凰木的影子一层层压在地面。
林杨停下系鞋带,她站在树下等,阳光从木槿缝隙里漏下来,落在她手背上。
那一瞬她忽然想开口。
但他站起身时只是抖了抖裤腿,说:“昨晚你窗没关,好像下了点雨。”
“我没听见。”
“你睡得比以前重。”
“可能梦里在别的地方。”她说。
“什么地方?”
她摇头,“不记得了。”
市场里人不多,湿气却重得像随时会冒雨。
他们在摊位前拣芋头、挑香茅。
梁书悦问老板:“这个是头茬的吗?”
老板笑:“是头茬的,姑娘。”
她笑着说谢谢,回头看林杨,他正把一小袋柠檬叶装进她背包。
“你什么时候拿的?”
“刚刚你讲价的时候。”
“你不觉得我要走太远了吗?”她忽然说。
他愣了一下,“什么?”
“走到市场都喘。”她说。
“你不是走得惯。”他答。
梁书悦没再接话。
回去路上阳光更热了些,树影却也更密了。
她走在他身侧,偶尔低头踩地上的花影,像踩一个个说出口又收回去的字。
他们谁都没再提昨晚那碗米线汤后藏着的话。
风吹过树影,他们一同抬头看天。
没人说话,但他们好像都听见了什么。
……
临近节日,摊位要备的东西多了。
梁书悦上午列清单,他下午去取货,晚上一起分类入袋。
小摊后面的屋子被铺上报纸,地上整齐摞着泡沫箱、干货袋、调味瓶。
她蹲着数香菇头数,他在窗边绞绳结实纸箱。
风从屋角灌进来,带着点旧甘蔗皮的甜气。
“你那边纸箱封好了没?”她问。
“还差两包袋装腐乳。”
“我写在清单上了啊。”
“你写的我没看到。”
“那是你没看清。”
林杨看她一眼,“你现在怎么说话跟审账似的?”
“因为你顽固。”
两人对视几秒,她先别过脸继续装袋。
“摊子节后我一个人能收。”梁书悦忽然说。
“你干嘛突然说这个?”
“提前讲清楚。”
“你要去哪,非得收得那么干净?”林杨语气很轻,却带了哑。
梁书悦没回头,只把手里袋子封口。
窗外有车喇叭响,她站起来要去搬箱子。
林杨抢在她前面扛起那一大箱香料。
“你别拿这个。”
“我能拿。”
“你瘦得都快和葱一样了。”
“但我还是葱,不是风干的。”她说。
他没笑,她也没再解释。
两人把箱子排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灰。
“等我回来,我们再重新写一次清单。”他突然说。
“你还写?”
“你说你走,我又没说不继续做。”
“你是不是不想听我说清楚?”
“你是不是还没准备好说清楚?”
她看着他。
半晌,梁书悦开口:“林杨,我们一人一半,哪怕是路。”
他说:“你说得像分家。”
“那你觉得我们是什么?”
他低头笑了一下,没再答,只是拎起刚封好的袋子,走到门口回头看她一眼,梁书悦没动。
风又灌进来,吹翻了她脚边那张纸,她捡起一看,是最早的那份手写清单。
上面有一道笔迹特别深的字:“不能搁置的事情总要记在心里。”
……
梁书悦是晚上八点出的门,没带伞,没背包,只装了一只文件袋在腋下,林杨那时候还在后厨备明天早上的小菜。
她说:“我出去走走。”
他头也没抬:“小心车。”
夜风还没凉透,但不像白天那么黏。
梁书悦从后门绕出去,沿着小巷一路走,街面昏黄,石砖间藏着白日遗落的糖纸和烟头。九重葛从墙头探出一枝,花瓣打着旋落在她肩头,她没拍掉。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快要褪色的寻猫启事,照片模糊,猫眼睛亮亮地看着远处。
她停了一下,目光在那猫的眼睛上多停了一秒。
打印店在小巷尽头,卷帘门拉一半,灯光漏在台阶上像一滩浅水。
掌柜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生,正坐在柜台后背单词。
她把U盘递过去:“打印这个。”
男生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要彩打吗?”
“不用,黑白就行。”
“这个学校好厉害。”他看着屏幕说,“我女朋友没考上。”
梁书悦沉默两秒:“我也没想到会过。” 她其实没有说,自己是免试的,她不喜欢去炫耀这种事情。
“你挺冷静的。”
“以前也很努力。”她说,“但不是为了这个。”
打印机吐出纸的声音细碎,像水管滴水时屋子很静。
男生把文件装进透明夹时问:“你是老师吗?”
梁书悦摇头,“也不算吧。”
男生没再问,把文件袋递回来:“路上小心。”
她接过文件袋,留下一句谢谢。
走出打印店时风大了一点,她抬头看天,城市上空没有星星,只有云浮得低沉,像谁的嗓子哑了,说不出劝她留下的话。
回程时,梁书悦拐进一条短巷。
街角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小女孩,抱着膝盖哭。她看了一眼,没有停。
走出十几步后又折回来,蹲下问:“你迷路了吗?”
女孩抽噎着摇头,“我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
女孩哽着说:“不知道。”
梁书悦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那你就先坐一会儿。”
女孩接过纸巾,小声说了句谢谢。
“你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梁书悦问。
女孩点点头,“我说我想去别的地方上学,他们就骂我不懂事。”
梁书悦忽然觉得喉咙有点涩,“那你就先坐一会儿。慢慢想。”
女孩又看了她一眼,眼神像猫那样明亮,她没再说话,转身离开,绕过街口,她看见自家摊子灯还亮着。
林杨低着头,正在数玻璃瓶,她没有走过去,只站在对街看了几秒。
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他并不知道她今晚做了什么,不知道她拿着文件袋印着一张未来生活的图样,不知道她曾在离开他两条街的地方,被一个小女孩叫了一声“姐姐”。
她也没有告诉他,梁书悦忽然觉得说不出口的事,并不一定是秘密,可能只是还没准备好。
远处传来巷子里收摊车铁架碰撞的声响。
她没动,只把头靠在电线杆上,闻到一股晒过的铁味。
那味道像小时候午睡后醒来被太阳晒过的床单。
她忽然很想哭,却什么也没流出来,梁书悦转身走回出租屋的路上,脚步慢了下来。
……
林杨洗完最后一口锅的时候,是晚上八点一刻。
她刚出门,说去走走,没多说。
他没追问,只回了句“小心车”。
水龙头拧紧后,厨房里只剩下旧吊扇的“哒哒”声。
他把抹布拧干晾上,顺手把灶台边那张纸团抹平,是他们列过一次却没用的清单。
上头有她写的“明矾粉”三字,笔划斜,但清楚。
他盯着那字看了几秒,忽然想不起来她上次什么时候写字给他看了。
屋外有风,但不大。
林杨点了根烟,坐在摊位后头的木箱上,把账本摊开。
今天用掉两斤米线,一斤半豆芽,一盒半虾滑。
他照例把这些都写下来,慢条斯理,像抄课文。
抄到“香料已缺”时,他忽然愣了一下。
梁书悦是昨晚提醒他的。
她说“记得豆蔻剩得不多”。
他说“你不说,我都不会记得”。
她笑,“你都记得别的事,怎么不记得这个。”
他说:“你是别的事吗?”
她没答。
他轻轻合上账本,掸了下封面灰。
再抬头看表,快九点,她没回来。
他起身去烧了壶水,又走去窗边晾毛巾,风透过竹帘缝往里钻,吹得灯光有点飘,他回头看了眼桌上,发现她走前留了一只纸袋。
他没打开,只摸了摸外面,是一叠薄薄的打印纸,他坐回原位,拿起手机,看着她的头像亮了一会儿,手指在“拨号”上停了一下,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梁书悦说她只是走走。
他信了,但也知道不是那样。
她这几天话少了,饭做得比以前精致,东西收得比以前整齐。
他都看见了,但没问,她没讲,他以为不问就不会走。
门口有车喇叭响。
林杨站起来收拾空碗,顺手把摊前灯熄了,屋里只剩下小桌上一盏旧台灯,光线柔软却不够亮。
他坐下,低头又摊开那本账。
翻到第一页,是她第一次来那天写下的:“摊主两名,非夫妻。”
他看着那行字笑了一下。
笑意过后,屋子又安静下来。
外头风动了一下,吹得帘子边角卷起,像有人从后头轻轻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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