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仁庵主手上经年盘就的念珠在此时终于断了。
她气急攻心,竟生生吐出一口血。
有尼姑忙递上方手帕。
妙仁庵主紧拽手帕,开口先叫人拦住香客。
可为时已晚,在浴佛节前夕出了差错,虔心的香客们怒意滔天,直往斋院而来,势必要个说法。
庵里的尼姑哪曾见过这样唬人的架势,个个不知所措,有身弱的直闭眼昏头了。
此时混乱情形叫人难以招架,妙仁庵主心中发慌,缓几口气后,才勉强稳住身子。
她急忙奔走,像是落荒而逃。
孟昭音遥遥望向远处苍翠中一点朱红,她侧首对月枝道:“走吧,我们也该去外面瞧瞧了。”
梵楼僧宇不再六根清净,人声熙攘,沸反盈天。
孟昭音到庵外的时候,妙仁庵主正在苦口婆心地谢罪。
“这到底怎么回事呀?先前都好端端的呀,方才突然走水,是要吓死谁呀!”
“我是来拜佛求平安呀,可不是来送命的呀!”一妇人拉着妙仁庵主的手,扬声闹闹囔囔。
妙仁庵主那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早已修炼地十足老道,她面上愧疚,虚虚一笑,应道:“施主少安毋躁。”
她目光扫到孟昭音,眼里闪过滔滔恨意,说辞也变作攀扯:“走水一事,可与孟昭音姑娘脱不开干系。”
怕众人不知孟昭音是何许人,又好心添上句:“当年太守夫人把人送来妙仁庵,本意是要让她平心静气。”
“但孺子实不可教,贫尼也是头回见到此般性情顽劣之人。”妙仁庵主一字一句托出肺腑真言。
那妇人本还云里雾里,但一听妙仁庵主提起太守夫人,心下顿时便十分明了。
她看向孟昭音的目光带着些打量:“你就是推表亲落水的孟昭音?”
孟昭音回以一笑。
她这一笑,恍若春花灿烂,银灰僧服下,不施粉黛,清丽素雅,端方至极。
那妇人眼里又带着些惊叹:“出落得如此标志!”
妙仁庵主皱眉,她未曾料到这妇人眼界如此之短。
“但她与妙仁庵走水一事又有何干系?难不成你要说这把火是她烧起来的?”有人出声质问。
妙仁庵主点头:“正是。”
“她逃了早课,众人不得已要寻她。若非如此,又怎会无人留心后院,惨遭天灾?”
妙仁庵主善解人意般看向孟昭音:“如今浴佛节将至,你却还是不肯虔心念佛。”
众人面色迟疑不定,目光看向孟昭音。
月枝站在孟昭音身后,蹙眉恼道:“妙仁庵主这颠倒是非的本事真是好厉害。我家姑娘清清白白一人,进了这吃人的地方,浑身便全是伤。”
妇人忍不住高声道:“此事当真?”
孟昭音仍是笑着,但双眼已然微红。
抬手轻拭清泪,一如前日做派。
僧袖底下,是陈伤旧疤,是血迹斑斑。
“庵主说笑了,我何曾未有真心?倒是您,佛心难辨。”孟昭音放下袖子,语调轻柔,朝妙仁庵主说道。
“您说我不敬早课,那昭音可要好好问您,我为何不去呀?”孟昭音笑着,曦光落她长睫,眉目如画。
妙仁庵主嘴硬:“我怎会知!”
“好,既然您不知,我便亲找知情人。”像是等她这句话,孟昭音闻言眉梢笑意更盛,随后递给月枝一个眼神,月枝点头,转身往庵里去。
很快,她推着一缩首似鹌鹑的尼姑走来。
月枝一松手,尼姑便无力瘫软在地,面色虚白,冷汗涔涔。
——是那日被吓得半傻的胖尼姑。
“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
妙仁庵主连忙打断:“你不敢什么?是不是她们威胁你了!”
“庵主、庵主,”胖尼姑抬头,涕泪纵横,跪爬向前抱住妙仁庵主不放,“求您救我,我不想再被饿死鬼缠上了!求您救我啊!”
“什么饿死鬼,她怕是糊涂了。”
“早知不来这儿了,白惹一身腥!”
人群纷纷道。
孟昭音留神听着旁人几句窃语。
她倾身直视胖尼姑道:“你来说说,我为何不上早课?”
胖尼姑见她又是一抖,额上浸汗,不由哆嗦,脱口而言却答非所问:“我没偷吃!是庵主——”
”都是她指使的,说要饿死你!是她!”姑子突然撒开抱着妙仁庵主的手,朝孟昭音喊道。
“为何?”孟昭音循循善诱道。
“她说员外喜欢纤瘦的!让我把你的斋食吃了!”
“你发的什么疯?”
妙仁庵主忙尖声叫道:“昭音姑娘,你幼时推表亲入水,如今还要教唆旁人来诬陷贫尼吗?贫尼自问待你不薄啊!”
“你平日分明对她非打即骂。”姑子躲开妙仁庵主的视线,嘀咕道。
“你这蠢奴——”妙仁庵主忍着一肚哀怒,目光触及孟昭音时,咬牙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下去。
孟昭音温笑:“我日日挨饿,却要忍着听人差使。”
“原以为庵内清贫,今日才知吃苦的只有我与月枝二人罢了。”
“我吃斋念佛,您倒是酒肉穿肠。”
有好事者往斋院一去,尼姑们拦也拦不住。
不多时那人兴冲冲地举着一只烧鸡跑了出来,嘴里还大声念叨:“尼姑喝酒还吃肉!这群假尼姑!”
妙仁庵主的脸色登时如同翡翠白菜汤。
她突然想到孟昭音身上的伤。
五年来唯一一次受罚,不过是几日前与人起口角争执。
平日木讷寡言的人,怎巧偏生赶在浴佛节前夕横生变故?
妙仁庵主心生惶恐,却仍撑着最后的体面道:“孟昭音身上的伤,不过是尼姑们私下间的打闹。”
“至于那些酒肉,定是庵里哪些馋嘴的尼姑私藏的,贫尼关上门自会严惩不待。”
“她已疯了,说出的话全然不计数,”妙仁庵主唤来唯善指着胖尼姑,“还不快把人拖回去!”
她木着脸,却硬要扯出笑:“不劳诸位忧心挂念了,先请回吧。”
“您急什么,”孟昭音出声打断,她目视众人,语气平常,“庵主此举,莫不是问心有愧?”
“妙仁庵供奉天佛,您自当上达天听。”孟昭音轻笑道。
妙仁庵主目光惊疑,神色不定。
“可您将那些无处所依、前来相投的貌美孤女送人后,入夜时还会梦到菩萨吗?”
“还敢梦到菩萨吗?”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一片哗然。
“你凭何出此污言!”妙仁庵主大叫。
她气势已失,此时浑如丧家之犬般狼狈不堪。
“凭我姓孟。”
“我身上流的是远安侯的血,您不敢置我于死地,只敢赌我一辈子出不了妙仁庵。”
孟昭音面上泛冷,一字一句道:“我记得那些孤女的模样,入夜时她们声声泣血、苦不堪怜。”
“那些血泪皆入我梦中。”
“庵主若觉得这是一派胡言,可愿同我对簿公堂?”
妙仁庵主胸膛起伏,强撑道:“我妙仁庵早得天佛庇护,怎怕你等宵小作孽!”
“你出身显贵,买通县令不过小事!”妙仁庵主大声喊道。
山间突然响起阵阵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群人声势浩大而来。
为首的马夫轻扯马绳,马车稳稳停在妙仁庵前。
从马车舆帘探出只白胖的手,帘下是一位富贵翁打扮的男人。
那人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待见到孟昭音时,话还没说出口,笑意就已然盛满双颊。
“在下姓金,乃青州柳太守府上的管事。”自称是金管事的人下车,他满身金银,与清素的妙仁庵格格不入。
“府上妈妈昨日于庵内上香,今日忽遭走水,又不曾想庵中暗地多生龌龊。半个时辰前便回府请示大人。”
“在下奉太守大人之令,前来接姑娘回府。”
孟昭音容色挂着浅淡的笑:“庵主,您说对了,我确实出身显贵。”
“但说买通县令……您言下之意是青州府衙官官勾结?”
妙仁庵主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我不曾这样说过!”
她大势已去,却还是不死心闹道:“可我为人清白!”
如碧天色忽聚云起风。
“佛祖在上,我所言为实啊!”
一声春雷乍响。
孟昭音放低声音,谨慎道:“庵主,怕不是上天都听不下了。”
“您的为人清白、所言为实,”她重复一遍,笑道,“当真如此吗?”
众人目光齐聚妙仁庵主,妙仁庵主跌倒在地,面色苍白灰败,不发一言。
“我奉太守之令,彻查妙仁庵。”金管事挺直腰杆,高高在上道。
话音将落,官兵冲上,擒住妙仁庵主。
妙仁庵主挣扎着被架上马车:“我是冤枉的,冤枉——”
待不见妙仁庵主后,金管事才收回视线。
他笑着躬腰,向孟昭音示意侧方的香车宝马:“姑娘,请吧。”
……
溪染新绿,春溶山月。
疏雨清明,有人轻衣纵马。
“谢六,你昨夜追人追到哪了?”元钟玉快马加鞭,终于追上眼前人的身影。
谢殊半握缰绳,目光落在溪上淌着的一弯月:“尼姑庵。”
元钟玉大笑:“青州烟清山?哈哈,你还真是艳福不浅。”
“嗯?”谢殊看向他,长眉微挑。
元钟玉嘘他道:“可别说你不知情。”
“烟清山,被青州的纨绔公子戏称艳情山。”
“山上有座尼姑庵,庵主不做——做鸨母。”
“但听说今日被州太守派人端了。”
元钟玉取下马背上嵌玉水囊,解了渴意,又字字分明道:“起因是尼姑庵生了一场火,庵内被烧得七八。”
“你不好奇吗?”元钟玉侧首问道。
谢殊头也不回,目视前方,下了定论:“庵主坏事做尽,苍天有眼。”
元钟玉听他这么说,将起火后突然牵出远安侯一事咽回肚中,又关心起另一桩他更在意的事情。
“诶,你昨夜遇到的,与寻常尼姑有何不同?”
元钟玉的声音被风吹散,谢殊握紧缰绳,走马奔疾,见云山风泉。
昨夜人声入耳——
孟昭音的声音很轻,像溶了春意,将开未开的花苞。
她说出的话却将折花枝。
“谢公子。”
“我要放一把火,烧了尼姑庵。”
……
谢殊紧握缰绳,马蹄声止。
他调转马首,待元钟玉追上后,才轻笑答道:“没遇着尼姑,倒是见到只野狐狸。”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济公李修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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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谁爱当尼姑谁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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