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忍冬苑。
侯夫人李氏坐在妆奁前,桌上一排排华丽精巧的钗簪钏梳正轮流在高髻上比划着,通明烛火下,铜镜中映照出她的脸。
端庄的贵妇人,依稀可见年轻美丽的风姿,只不过周身威严肃然萦绕,压抑住了这份本就存留不多的风姿。
“侯爷回来了。”
门外的下人唤了一声,李氏一愣,随即要起身相迎。
男人的步子迈得很大,身穿赤紫柳叶圆领袍,腰系蹀躞带,头戴软布长脚幞头,身形高大威武,两颊旁和上唇留有浓密的胡须髭髯。
面容红润,双眼亮酌,英气十足,四十有五的男人脸上依稀可见英俊之姿。
永平侯伸手按住要起身的李氏,笑道:
“你我夫妻不必见外。”
李氏嗅到他身上的酒气,还有肩头红衫薄纱袖衫上那只带着灼热干燥的大手,往日的威严悄然退去:“郎君去吃酒了?”
永平侯沈望之点点头,眸中清亮,显然没有喝醉:“与工部,刑部的两位大人。”
沈望之有侯爵在身,却也任朝中礼部尚书,侯爵荣光名衔,又有实权在握,的确是许多人巴结讨好的对象。
浓郁的酒气消散后,又隐隐透出一股胭脂香粉的味道,看来今晚这场酒宴,怕是玩的尽兴,李氏垂眸想着。
沈望之不觉有异,说道:
“韦长明升任尚书左仆射向圣人进宴,又恰逢赶上新科三甲名次已出。自圣人即位,烧尾宴是头一回举办,此宴非同寻常,礼部的事情不会少,这些日子我怕是没有空闲了。”
说起正事,李氏连连点头:“烧尾宴非同寻常,更是彰显国力强盛之宴,郎君尽管去忙,府里的事情就交给我。”
“有此贤妻,夫复何求。正好烧尾宴当日,圣人特赦举民皆欢,诰命内妇特许参宴至甘泉宫,你带着四娘一起进宫,让这孩子见见世面。顺便还能看看绮儿,她有了身孕,你身为母亲多叮嘱!”
他们所说的四娘,乃是二房家的嫡幼女,二房一家在京外任职,四娘年纪小便将她留在家里,由李氏这个伯娘照顾,千娇百宠,说是亲生的也不为过。
沈望之含笑,按在李氏肩膀的手用了用力,以表重视,而后又骤然抽离。
“夫人早些安置吧,我去霜花小筑。”
李氏感觉到肩头的灼热消失,先是一愣,心头空空,而后急忙的扭过头去,却只看见沈望之已经迈出房门的背影。
高大魁梧的背影在夜色中越来越远……
姜嬷嬷探头走进来,她本以为永平侯会留下来,却没想到又走了,再看李氏怅然若失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黄氏那小妇惯会勾勾搭搭,不过侯爷也就是图新鲜,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有新人进来,她什么都不是。”
霜花小筑是黄氏住的地方,黄氏是半年前沈望之手底下一个小官奉上来的小妾。
一股风从大开的房门吹进来,将走廊外的琉璃盏灯吹的摇晃,李氏的身子抖了抖,她有点冷,却也清醒。
看着镜中自己依然不年轻的脸庞,自顾自的说着:“她碍不到我的事儿,再来多少个,也碍不到。”
姜嬷嬷笑着应是,妾乃贱流,上不得台面,除却自由身的良民可为贵妾,又或是生有子嗣的小妾有些地位,那些奴籍出身的妾,甚至可以当做买卖的物品。
“您有儿有女,咱们公子在外任职将来前途无量。大姑娘更是进了宫,成了昭仪娘娘,如今怀有龙嗣,将来若生下皇子,怕是有更大的荣光!”
他们都是李氏亲生的孩子,是她的基石,她的地位永不会动摇,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姜嬷嬷带着笑,眼角的褶子层层叠叠,像揉皱了的宣纸。
娘家得力,儿女双全,妾室安分守己,庶出子女乖巧听话,夫君敬重,身份尊贵。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姜嬷嬷如是想,她站在李氏身后,细心的为她拆解发髻钗环。
李氏坐在妆奁前,愣愣的看着镜中人,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重复着,肯定着:是了,没有比这再好的了。
可是她却忽然感觉冷,是一种身体内部向外而扩的冷,好似只有方才被沈望之抚过的肩头,还残留着温热的触感。
李氏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触碰,红薄纱下透着里面丰腴圆润的肩头,可她的手刚抚上,却觉得那原本温热的皮肤,在霎那间变得冰凉。
她更冷了,灼热与寒冷的对比,更冷了,因灼热一路点燃内心的**,更冷了,宽阔空荡的床榻,永远填不满的温暖,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冷极了。
……
夜风吹来,不似往日一般带着暖意,沁透着淡淡如不见天日深井般的水凉。
走廊上数不清的琉璃灯盏被吹灭了大半,三更的梆子自南坊街响起,宵禁自前朝延续至今,此刻诺大的府邸无人走动,空荡的厉害。
魏冉的身体随着风摇摆,感受着肆意的畅快,她可终于出来了,而后随着空气中与她气息相同的地方而去。
柳絮毛茸茸的或飘与空中,又或粘连在一块在地上滚动,沉重的巨石压着井口,周围的三角符箓如柳条一般随风舞动。
魏冉停留在井口不远处,盖住井口的石头上原本有朱砂所画的符箓,因年岁久远,赤红的朱砂痕迹变成了黑色,又被经年累月的一层厚厚灰尘掩盖。
而此刻石头上的灰尘被拂去,黑色符箓图纹复杂多变,而在符脚处有一抹鲜红的痕迹,似乎是刚画上去没多久。
似乎是感受到相同的气息,又或是因为符箓的力量有所减弱,那口多年来毫无动静的枯井正在一点点的‘苏醒’。
一股股的黑气酝酿翻涌,想要释放,却被石头上的符箓阻止,只能从最下方的符脚处那一抹新增的鲜红处冒出丝丝细缕如线的气息,形成了一个黑影。
魏冉勾唇笑了,终于开口:“幸会!”
忍冬苑,
夜色浓密如墨,万籁俱静,主屋兽金麒麟香炉中一缕缕香烟升腾而起,甜腻温暖的香味弥漫开来。
李氏发髻披散,躺在床榻上,手脚冰着,永平侯沈望之已经走了一两个时辰了,而她却独卧榻上,承受着孤寂的寒冷,无法入眠。
她闭着眼睛,竭尽全力想要入睡,深深的吸着香炉中散发出的甜腻味道,试图汲取些温暖。
越是渴望,便越是汲取,曾几何时她也有过那般炙热的温度,李氏回忆着过往,是和沈望之吗?
最初,他们之间也是有过温情的,就像是华美成对的青玉鎏金花樽,摆在高高在上的位置,受人膜拜。
而后一个又一个漂亮又廉价的瓷瓶摆满了房间,那对青玉鎏金花樽依旧摆在最高处,令人艳羡,但只有李氏知道花樽华美,却已经冷的快要碎掉了。
不是为了那一樽花樽,而是被孤离漫长的夜,宽阔空荡的床,还有夜里无穷无尽的寒冷,逼得要碎掉了。
李氏忘了是什么时候,她也有过炙热,在她还不像如今这般能够隐忍孤独的时候,夜里的风把她吹的几乎要冻死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件大胆的事情。
那种炙热如火灼燃炽,仿佛她是一根没有一丝水分的干燥木柴被丢进了火堆,尽情的燃烧掉最后的欢愉。
用一生中成倍的孤独寒冷换取短暂的燃烧灼热。
李氏在回忆中渐渐睡去,不曾注意到门缝涌进来的风变得格外寒冷,暗处有一双眼睛,灼灼如炬的盯着她。
夜已经很深了,该过不久,就是黎明。
低低的笑声自房间响起,笑声中带着惊叹,欣赏,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却发自内心。
笑声停了,沈阴阴的嘴角却没有落下来:“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这位侯夫人了,她简直太……”
魏冉倒挂在房梁,长发和脸在半空一前一后的摇摆,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沈阴阴,不知道她方才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阴阳怪气的嘲讽。
沈阴阴朝她看过去,像是猜出了魏冉的心思,她收起了笑,难得有些认真:
“我是真的敬佩那些有血有肉,鲜活勇敢的人,虽然她的勇敢最后沾上了鲜血……”
魏冉不可置信,怀疑是不是自己没表述清楚:
“我再给你说一遍,后院那口被镇压的井里,死的不是什么争风吃醋的丫鬟小妇,根本不是女人,是男人!!男人!”
沈阴阴一脸淡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知道阿,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你…你!”魏冉此刻觉得自己幸好是个鬼,不然若是活着,接下来的这些话,她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那个男人..他…他是侯夫人的相好,你到底懂不懂?不,是奸夫,你懂不懂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纵然魏冉已经成了鬼,感受不到冷暖苦痛,却还是再说完这些后,觉得自己的脸烧的厉害,即便摸上去依旧冰凉。
她觉得沈阴阴自幼长在庙里,不懂这些后宅阴私也是情有可原,故而才会昏了头说什么敬佩李氏的这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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