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周易》的教授姓林,是明帝初年的三元榜首,寒门贵子无派无系,按理可进内阁。
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林道元没得明帝重用,随手给他安排了个教授职位,一干就是十三年。
林道元此人不争不抢,吃住都在国子监,整日手里捧着本书头也不抬,学生都在背后叫他林呆子。
常青觉得林夫子大抵是知晓学生在背后戏称他林呆子的事,因为她昨日瞧见林夫子在听到林呆子的名字后,明显顿了脚步。
这天傍晚下学,裴锦浑身痒痒,篡夺常青与他同去戏楼听曲。
常青纠结:“殿下,三天后便是季考了,我什么都没学会,今晚得回去补补课业,恐怕不能同你去听戏了。”
裴锦无甚在意:“不过是季考,随便写两句应付应付得了,何必这么较真,再说了,你是本宫的伴读而已,考的不好又能如何,谁还能拿你的乔不是。”
常青苦哈哈:“我爹。”
裴锦搭在常青肩膀上的手一僵,确实如此,若是季考成绩太过难看,不只是常青,裴锦也得受齐太傅的数落。
裴锦:“行吧,那咱们季考完再去,我也得温习下前段时间的功课。”
裴锦课桌七零八乱,上边堆满了各色与课业无关的小玩意儿,找起书来煞是混乱。
常青看不得他那凌乱样,眼角一抽收回视线。
“找到了。”裴锦在最下层翻出本《礼记》,放在手上弹了弹,抖落一片纸屑,“我猜林呆子这次出题定是从《周易》《礼记》两本里任选其一,看这两本准没错。”
常青顺着他手看去,忽地想起裴昭的画作,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你这书上可有笔记?”常青盯着裴锦手上的书,眼里的恳切溢出。
裴锦看看常青,又看看书,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竟会有人用如此热切的眼神向他求学。
裴锦轻咳一声:“本宫的笔记虽潦草,却也是亲自写的,你若是真心想看,拿去便是。”
常青连连点头:“多谢殿下,我才入学,先前的课业拉下不少,有殿下的笔记定能收益颇丰。”
裴锦把书递给常青,压着脸上的骄傲得意,“又不是什么珍贵物件,想要便拿去吧。”
常青咧嘴一笑:“谢谢殿下,我会好好拜读的。”
目送裴锦离开,常青把书从怀里掏出来,翻开看了两页,果然,书页中央画着只奇丑无比的乌龟王八蛋。
得亏是裴锦不读书,若是被他瞧见,不知又得和裴昭打成什么惨样。
常青一口气还没舒完,大画家拎着长剑走了进来。
裴昭诧异:“都下学了,你怎还没走?”
常青学着他先前的口气,小声嘀咕:“关你屁事。”
“什么?”裴昭是真没听清。
常青打了个激灵,气性大还胆小,掩饰的说道:“没有啊,你听错了。”
裴昭的长剑擦着常青鼻尖,把她手里的乌龟劈成了两半。
《礼记》碎成了千百片,天女散花般散落到二人中间,墨香伴着屋外的泥土气飘进常青鼻子里,她没忍住鼻头一酸。
裴昭的剑是秦珂手把手教的,三岁拿木剑,五岁执铁剑,一招一式凌厉万分,都是战场上用的杀招。
如今这剑离常青就一寸之远,她毫不怀疑,但凡她方才靠前半分那剑就砍到她脑门儿上了。
常青被吓得一屁股瘫坐到地上,手脚无力的直冒冷汗。
裴昭:“切,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矮矬子,我问你,你瞒着裴锦要来这本《礼记》是何意?”
常青坐在地上不说话。
裴昭不耐,用脚踢了踢她:“问你话呢。”
常青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答道:“借太子笔记一看。”
“借那蠢货的笔记?你也说得出口,我看你借笔记是假,藏下’裴锦王八蛋’这幅画才是真吧。”裴昭蹲在她身前,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的一片纸,在常青面前晃了晃。
常青吸吸鼻子:“我爹喊我回家用膳,我先走了。”
说完她不等裴昭反应,手脚并用爬起身就要回家。
裴昭伸出脚一绊,常青刚爬起来的小身板狠狠摔倒了地上。
她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哗哗的往下流,起先还能压抑着不哭出声,这下眼泪开了闸,哭声再也忍不住。
裴昭恶劣的揪住她头上扎得小辫,扯得她头皮发疼,裴昭俯身嘲笑:“齐常青,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懦夫一个,我要是你爹我直接把你砍了头给花当肥料。”
常青哭的更大声了。
裴昭被她吵得耳朵疼,他掏掏耳朵,捂住了常青的嘴,“不许嚎了,吵死了!”
常青哭声一滞,想不明白此人怎能如此横行霸道。
裴昭:“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常青眼一闭心一横,扒开裴昭袖子一口咬了上去,真是下了死劲。
“齐常青!”裴昭没料到她突然下死口,被她咬的猝不及防。
常青解了气,推开他的手,气势汹汹的站起身,“这是你逼我的。”
裴昭低头看被咬的胳膊,上边一排整齐的牙印,好几处的出了血。
裴昭气道:“齐常青你属狗的吧!打不过就玩阴的,可真是裴锦的好狗!”
常青豁出去了,指着裴昭鼻子回怼:“你才是狗!疯狗!你蛮不讲理,你滥打无辜,你不学无术!你才是疯狗!”
刚哭完又骂人,常青累的扶着腰大喘气。
裴昭抱着胳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区区太傅之子竟敢指着他鼻子骂,他裴昭不报这个仇就跟她姓。
裴昭酝酿好刚要回嘴,常青喘了口气又骂道:“我齐常青才不是懦夫,你才是!我拿《礼记》是为了藏画怎么了,还不是你这幼稚鬼在太子书上乱画,要是叫太子看到了有你好果子吃!你就是疯狗咬吕洞宾,我再也不管你了!”
裴昭扶着胳膊的手一顿,听到这话后背酥酥麻麻的有些奇怪,他软了脾气,把到嘴边的脏话咽下:“我与裴锦向来如此,要不是他在我桌上画狗,我也不会在他书上画王八,礼尚往来罢了。”
礼尚往来...哪里有礼了,只有往来。
常青:“太子是个好人,你们为何非要斗来斗去,和平共处不好吗?”
裴昭想都没想:“不好。”
“你都没试过怎知不好?”常青顶着哭哑了的嗓子瓮声瓮气的劝他。
裴昭垂下眸子,视线落到常青哭红的鼻头上,说:“没法试,也不能试。”
常青年小却并非庸才,天底下只能有一个皇帝,裴锦当了皇帝,那裴昭呢?裴昭要么死,要么远赴封地再不能回京。
秋末天黑的早,国子监院里点了灯,灯光穿过窗户照进屋子,落到两人脚边。
常青:“书的事我会向太子交代清楚,你莫要管了。”
裴昭问:“你如何向他交代,吃饭时不小心掉汤里了,还是夜读时被烛火烧了?”
常青抬头看向裴昭,说:“我祖父是帝师,我爹是太傅,我是太子伴读,父亲让我好生辅佐太子,绝不能有二心,我答应了。”
“昂,同我说这做什么?”裴昭应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常青肯定的说道。
裴昭拾起躺在地上的剑,撂下句“知道了”便走了,一个眼神都没给常青。
常青看着裴昭离开的背影,心底发涩。
裴昭也不过十岁,明帝立储,裴昭地位一落千丈,国子监弟子背靠朝廷趋炎附势,原先的朋友一个都没留下。
裴昭也爱同三五好友听曲练武,不过是后来没人愿意同他一起了。
“齐公子。”欧阳公瑾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提着灯笼唤常青。
常青回神:“欧阳先生。”
欧阳公瑾问:“天色已晚,齐公子为何还在此?”
常青:“遇事耽搁了,欧阳先生找我有事吗?”
“听林先生说你《周易》学的吃力,典籍厅有几本不错的古籍,对你会有所帮助。不过古籍不外借,你若是想看得留在典籍厅。”
常青眼睛一亮,“多谢欧阳先生,不知您何时方便?”
欧阳公瑾白胡子一动,说:“跟我来。”
常青走出去两步,回头看去,地上的碎纸屑洒了一地,明早太子定会察觉,得把这边拾掇好。
常青说:“烦请欧阳先生稍后,我把教室收拾好再随您去。”
欧阳公瑾扫了一眼杂乱的地面,无声点头。
典籍厅只点了门口两个烛台,噼里啪啦作响,屋里光线昏暗,隐约看见桌案上摆着三本古籍。
常青略有诧异:“先生早知我会答应。”
欧阳公瑾熄了手上的灯笼,放置到门边,闻言点点头:“你入学三日,往博士厅跑了五次,说明你勤勉好学不懂就问;五次里有三次拿的是《周易》,说明你此书学的吃力;今日下学时太子邀你玩乐,你以温习季考为由婉拒,说明你有意补缺。”
常青整个人被欧阳公瑾的话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有衣摆下的手指轻轻抖了抖。
“很诧异?”欧阳公瑾绕过常青,在太师椅上落座。
“嗯,先生为何如此关注我?”常青疑惑。
欧阳公瑾:“你现下该思考的问题有三,你来说说是哪三个。”
常青思索片刻,答:“其一,先生因何对我关注有加,其二,先生对我的关注是好是坏,其三,先生想在我这得到什么。”
聪慧的不像是七岁孩童。
欧阳公瑾无甚表情,继续问道:“你来说,我为何对你关注有加。”
常青:“三日前入学之时,先生本对我无意搭理,却在听说我是齐家公子时放了书本,特意亲自领我入学,我猜,先生与齐家是旧交。”
欧阳公瑾追问:“还有呢?”
“先生对我学业上多有照拂,说明您与齐家关系友好,此可回答第二个问题,先生对我的关注是好。”
“第三个问题呢?”
常青如实说道:“我不知,还得请教先生。”
欧阳公瑾指了指桌案,说:“给你三日时间,搞清楚我与齐家是何关系,与第三个问题一并给我答复。”
常青点燃桌上的烛台,打开古籍仔细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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