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洛还是奇怪,这鬼气虽极盛,昭示其主并非善茬。但先前他的确没有感知到如此的阴损之气。此时不遮掩,先前也不大可能收敛气息。想来现在出现之物,与府中众人所见非是一物。
陈平洛眼角一跳,又扭头去看那蒙面人,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来。
他的念头刚描了个大概,便听一尖细女声凄然响起,猛然扎进他耳朵里。陈平洛知道这是鬼嚎,活人听多了容易丢魂,陈平洛好歹是有点修为的人,自然不怕。撑着耳朵去听,竟还让他听出点婉转凄恻的调子来。
蒙面人也不受影响,耐心侧耳听罢,抚掌叹道: “袅袅姑娘好嗓音,如此动人的唱腔,不愧为尧州第一歌姬。”
歌声止 ,旋即一声冷哼,大敞的院门走进一个抱琴的女子。女子一身的艳丽衣裳无风自动,衣袂飘拂隐约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脸上浓妆艳抹也盖不住青白的死气。女鬼暴突的双眼怒瞪,几欲淌血。她咬牙一字一字恨恨地说:“你在挖苦奴家?”
“怎会?我对袅袅姑娘的品性才学是真心佩服。”蒙面人语气轻缓,难辨褒贬,暗里却扯着陈平洛的袖角低声道:“道长既知我意在渡她,便容我与她谈几句。若谈好了,请道长收手;若谈不好,再交由道长全权处理。总计今晚她不达目的不会离开,我也相信道长有能力拿她。道长说可好?”
“我凭什么要替你收抬烂摊子。”陈平洛抱胸语气冷淡,在对方还未作反应时又立刻转而一笑,“不过我要靠这个女鬼拿钱,如果能省点事为什么不答应?”
那边女鬼袅袅听见“佩服之言”似是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冷冷凄笑,威势更盛,阴寒之气沿着石板地面结了层薄霜。她角度诡异地歪了歪头,道:“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益,男人的话奴家不会信了。”
女鬼袅袅非是无脑之辈,自知若是硬拼绝赢不了眼前人,却不肯无功而返,也自知无法安然离开。她桀桀地笑着,声音忽而变得柔媚而甜腻:“两位公子啊,让奴家过去好不好?”
袅袅若不是这副厉鬼模样,说这话还更有用些。蒙面人仍温言劝:“袅袅姑娘,你虽怀一身怨气不得轮回,只能在人世徘徊,却也非全然无法。我可帮你洗去怨气,送你往生。屋里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好活,你为一个将死之人犯下杀障,只能打入地狱受苦,实在不值。”
袅袅不为所动,神色愈加冷冽:“往生?奴家早就不在乎了。先前是奴家要找那不讲情义满口谎言的负心汉,方才放过这逼死奴家的恶人好活这么多年。既然找不到那负心汉,先杀了这恶人也好。”
蒙面人沉吟片刻,道:“袅袅姑娘可知冯生为何没能回来,你又为何找不到他?”
冯生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袅袅只剩下滔天恨意的脑袋里,也几乎要将它忘却。
什么要记得连话本子都不肯写了的烂俗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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贫寒书生冯生被同窗拉着去来仪楼一聆歌姬袅袅的妙音,一见生情。
袅袅一开始瞧不上这个穷酸书生。她虽是歌伎,但一向自恃其高,不屑与庸碌之辈合流。可是对一个风尘女子来说,来客更看重的是她的样貌身段,能唱能跳 。至于才学,真正在乎的人少,多半当作了一种情趣,作锦上添花之妙。
所以袅袅问冯生看上她什么时,冯生回答的“不才真心佩服袅袅姑娘才学,希望姑娘不吝赐教”,她半字不信。
冯生因为困窘,来见袅袅的次数其实很少,而且每次前来谈的也多半都是诗词歌赋、文坛盛况。姐妹们皆嘲笑此人未免太不通风月,袅袅总是不置可否,心里却渐渐期盼着下一次见面。
在来仪楼,人人只为听她一展歌喉,没有第二个会静心坐下与她对谈诗赋,然后由衷称赞她的才情过人。
某天袅袅忍不住问冯生:“你既说你家境不殷,何有闲钱来看奴家?你的课业可还好么?”
“不才在舍中的功课勉强能使先生满意,因而有时间给东家抄书算账赚些银钱。袅袅姑娘,是不是我给的钱不够多,让姑娘难办了?我……我下次会多带一些的。”
这个笨拙的贫寒小书生挤榨出自己不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找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钱,然后攒起来只为与她这个风尘女子一谈诗赋,当真是傻得可笑。
袅袅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嘴唇颤抖半晌她才找到自己的舌头:“非也。冯郎,你给的已足够了,多少都足够了。。”
袅袅生在风尘中纵有千万般无奈,能逢得一穷苦白生与之心意相通,也算是一桩幸事。
“袅袅,有一件事情我考虑很久了,我想替你赎身。”
袅袅被冯生揽住肩膀,对上他泛光的双眼,一句话听得心中砰砰地跳。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蹙眉忧心道:“奴家的身价不比寻常歌伎,冯郎何来足够的钱财替奴家赎身?”
“我有个在江夏做生意的亲戚,我可以先找他借钱,来替你赎身。至于借的钱,以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慢慢还,一定还得完的。”
那时冯生说得信誓旦旦,害得袅袅深信不疑,相信他们一定有长长久久的未来,怀着满腔的欢喜目送冯生离去。
“你等着。我很快便回来娶你的。”这是临行前冯生对袅袅的许诺。
袅袅不疑有他地等。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袅袅谁也没有等来。
知道这件事的姐妹们,态度从开始的嫉妒演变为了看笑话般的幸灾乐祸。她们讥讽袅袅,所有爱都付诸了东流,最后还不是被男人的花言巧语给骗了。你看呀,对方跑路了吧?还有实在看不下去的来劝袅袅:“男人大多是这样,喜新厌旧,像他们这些自命不凡的读书人,其实是最看不起我们这种风尘女子的。袅袅妹妹,你已经很久没有登台演唱过了。在尧州这些善变的人忘记你之前,放下,早点为你自己打算打算吧。”
袅袅坚定地反驳她们:“冯郎与俗人不同,他一点会回来的。”
袅袅自拟为冯生的人,不肯再对他人卖笑。思来想去,她答应了张家老爷求她独唱一曲的请求,好歹向张家老爷借来了银钱,为自己赎了身。袅袅以为她终于可摆脱不由自主的命运,与爱人长相厮守了。
将心头的不安压抑下去,袅袅知道找张家老爷借钱是走投无路的孤注一掷。但没关系,等冯生回来了,便能还上钱了。
既已从良,但身似浮萍漂泊无定,袅袅仍不敢离开来仪楼,好说歹说鸨母才答应她可以再住一段时间。她还怕冯生回来,找不见她。
张家老爷三天两头就跑来找袅袅要帐,袅袅不堪其扰,却也只能强笑应付张老爷。一天天地,她对冯生的怨怼日生。
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还不回来!
秋去春来, 来仪楼又添了新的歌姬,人们早将袅袅忘得七七八八。
冯生还没有回来,甚至连一个口信都没有来。而袅袅与张老爷约定的借款期限,也要到了。
期限前一天,张老爷欲强要了袅袅时,她狠狠咬了张老爷的脖子。张老爷吃痛气极,反手将她掼在地上,不客气地说:“就凭你也敢跟我横?你那男人是回不来了,明天,你就是我张府的人了,看还怎么横!”
“不,冯郎会回来的……”这声音微弱得连袅袅自己都不相信。
是夜,袅袅枕在楼下新歌姬与客人的欢声笑语中,瞪大眼睛盯着屋子里的黑暗。她想起姐妹们的话,想起张老爷的话,捂住脸哀哀地哭起来。
事已至此,袅袅不得不相信,冯生是真的不会回来了。冯生用这样的借口,负了她,远走高飞一去不返,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了新的爱人,幸福美满。
好恨呐。
天色将明的时候,袅袅往房梁上搭了一条白绫,打上结。将头套进白绫里时,她不由停顿了一会儿,眼神空洞地看向禁闭的房门,低低地唤了一声:“冯郎……”倏然她脸上的哀戚全然消失了,变得扭曲狰狞。袅袅尖锐嘶哑的噪音完全不像是从前名满尧州的歌姬,倾尽全身力气和怨恨嘶喊:“冯生——!”
然后踢倒了凳子。
来仪楼歌声渐歇,笑声远去,欢乐却不曾消失。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
初稿袅袅的故事是一笔带过的,第一个朋友看来说这里可以细致描写一下。我就抠着脑壳加了三千字。第一个朋友看了增加版说可以加一点。
我:?我直接去写言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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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劝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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