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中古籍放回书架,徐昭和双手扶住木制的架子,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手指深深嵌入实木中,书架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他也混无察觉。他似乎又回到了刚刚成为死灵时的状态。
徐昭和死时,怀有极强的怨念。然而他却仅凭意志生生稳定住了躁动的心神与满腔的戾气,尔后随时间打磨去那些无时无刻不浮现在他脑海、在他耳畔叫嚣的残酷怨念。就算死了,他也得清清白白,不堕上玄道人的薄名。
此时此刻,那些在徐昭和认知里应该已全然消失了的怨气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要摧毁他的理智。徐昭和尽全部精神与之对抗,呼吸声越来越粗重。
就在徐昭和的灵识游离于清醒与混沌之间,几乎大半个身子陷入无意识的泥潭,忽然的响动将他从危险的边际拽了回来。
“请问,您是徐昭和吗?”
徐昭和的意识猝然回笼,松了松过于用力的手,指节发痛,指腹扎进碎木屑,也在隐隐作痛。这副还能感受到疼痛的身体让他冷静不少,尽管意识还不甚清晰,眼前也是朦胧一片,徐昭和仍努力去辨认来者是何人。
那也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与明月相似的衣着,却散发浑然不同的气质。见徐昭和额上沁汗,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她带着歉意说:“我是不夜阁书屋的负责人朔星,明月姐姐代她所带的客人询问我您的情况,我见您进来已许久了,所以才贸然前来打扰。唐突您了,非常抱歉。”
“不,谢谢你。”此时的徐昭和眼泛血丝,声音沙哑,所幸是朔星并不熟悉他,故还未察觉异常。他调息沉气,勉力恢复到平常的状态,笑道:“我还有最后的信息没有确认,劳烦你替我带个信,就说我即刻便到。”
“是!”朔星很快应下,忽然意识到不能在书屋里这么大声,红着脸不说话只点点头,尔后小声说:“我便不打扰您了,奴先行告退。”
徐昭和微颔首,目送朔星的身影消失在书架以后,才任由精神层面的倦怠席卷他全身,指尖尖锐且不可忽视的疼痛传到脑中,他险些支撑不住就此颓然倒地。
在与陈平洛会合前,得好好调整情绪了。徐昭和如此想着,眸底重新变为深沉无波的黑。
因为是明月亲自带来、由香缇接见过的贵客,荟萃各方美食的不夜斋主事摇光亲手递上由娟秀小楷写就的菜谱,拿给陈平洛作为参考的依据。
扫过一行行精致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菜名,陈平洛皱着眉头勉强点了几道也许和印象中相同的菜,手指无目的地敲着桌面,思考片刻后又擅自点了菜谱上没有的名字。摇光没有为难的样子,提笔算是先记下了。
点完这些陈平洛将菜谱推给在旁边一直蠢蠢欲动的阴阳君,豪迈道:“想吃什么,尽管点便是。”
阴阳君等的便是这句话。他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接过菜谱,没看几个字便眼神空洞地移开视线,求助般地看着陈平洛,显然也是没能明白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到底是什么。摇光贴心地看出了阴阳君的困扰,温柔又不失礼地凑近道:“菜式太多不好抉择吗?不如尝试这道飞鸿踏泥,还有这道玉雪冰心团,啊,胭脂结也不错,都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会喜欢的。”
“名字好好听,那就要这几个菜吧。”阴阳君小声咕哝了几个不知名的音符,歪头没有表示异议。
陈平洛莫名听懂了,阴阳君嘀咕的话是“呸,本尊才不是小女孩”。看来魔君对寓居于这样一副壳子里,并非毫无忿忿的。陈平洛不由笑了,开始认同徐昭和的观点,这样的阴阳君确实有些可爱。
确认过菜单后,摇光行过一礼下去吩咐厨房,留下明月继续听候陈平洛的差遣。不过陈平洛并不需要她做什么,反倒是一指硕大圆桌另一端空出的座位,笑道:“明月姑娘不如赏我个面子,坐下与我们同饮一杯酒,不知可否愿意?”
明月乍听此言,不知回忆起了什么,面色极差,耳垂却通红,连连摆手道:“不、这,贵客,这不合规矩。”
“既然我为贵客,而我的要求也并不过分,明月姑娘为何还要为难呢?”这便透出些无赖劲了。
“对呀,你要像我一样听爹爹的话。”等着上菜而无所事事地轻轻敲桌的阴阳君随声附和道。傻得如阴阳君这般好哄的魔君已经不多见了,一顿饭便可以让他百依百顺。
许看阴阳君外表着实可爱,明月不想拂了他们的兴致,紧咬下唇极缓慢地坐了下来,那模样不像普普通通地落座,而仿佛陈平洛是在要求她行作奸犯科之事,她选择英勇就义。
陈平洛选择性的无视了明月不知缘由的为难,心中是他自己的那些盘算。既然因为阴阳君的存在已经失去了和徐昭和独处的可能,那么倒不如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越热闹越好。他的师兄从来不甘寂寞。
这不是陈平洛所期盼的,不过只要师兄欢喜,他心里那些委屈便暂时算不得什么了。徐昭和忆不起往昔,他陈平洛便更应该用以前在师兄身边会做的一切尽数展露出来,以求徐昭和在哪一天会突然想起他,想起陈平洛。
时间很长,还有一辈子。
坐下的明月显得更加局促不安,咬着唇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这副样子正好叫送完菜单返回的摇光看个正着,摇光面上恰到好处的微笑瞬间消失了,甚至连恭敬的待客态度都不屑于维持,一双秋水明眸此刻融入刀子,毫不掩饰地朝陈平洛投射而去。
“你!你都对明月做了什么!”
如果二人之间没有横亘一张规模不小的圆桌,陈平洛可以不用怀疑,摇光一定会拽着他的衣领厉声喝问。咋呼的女人声音让他半边脑仁生疼,陈平洛无奈地揉了揉眉头,用难得的耐心好声气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明月姑娘离我算远吧,我能做什么?”
“只要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到的?”摇光好歹冷静了些,只是冷哼。
深深的无力感袭上陈平洛的心头。这样的情况今天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似乎这个不夜阁中的人都不爱听别人的解释。
阴阳君见气氛不对,便插嘴道:“爹只是让姐姐坐下来陪酒。”
这充满歧义话让摇光神色更加阴沉。陈平洛苦笑着瞪了阴阳君一眼,意思大概是:你可别开口了。
“不夜阁不欢迎没有分寸的客人。”最后摇光缓缓道。
而此时终于平复下来的明月起身轻轻拉了拉摇光的衣角,语调平静:“他没有对我做什么,是我自己反应过激,真是非常抱歉。”
摇光仔仔细细地看着明月,不肯错过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最终确认了明月并非逞强说谎后无声地叹息,反手捏捏明月绷紧的身体。摇光转身低头向陈平洛行了一礼,姿态重新恭谨:“摇光失礼,唐突贵客,还请您海涵。”
“不是大事。”陈平洛摆摆手。他还不至于和已经放低了姿态的女人过不去,也能体会一二摇光的心情。只是仍有些不解:“明月姑娘和你刚刚的反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夜阁中虽然也有姐妹做皮肉营生,但绝不苟合强迫之事,如有人执意触碰底线,阁主大人会给予这个人应得的恶果。明月曾经遭遇过这样……总之,都过去了,你说是不是,明月?”
明月恍然惊醒般:“啊,是……”
被他人欺压凌辱,似乎是只有女性才会遭遇的不幸,陈平洛也很难产生共情。然而他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徐昭和,于是心底的疼痛肆意蔓延,他忍不住轻声道:“过去了,不管发生过怎样的难堪,都已经过去了。”
“阁主说过,哪怕是自甘坠于污泥的花,曾经也绚烂地绽放于枝头,也值得被温柔以待。”摇光说着,不由笑起来,眉眼间皆是温柔,“不夜阁中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花儿。”
就连陈平洛,也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一句:“香缇小姐,异常的温柔啊。”
“毕竟没有阁主大人,也便不会有今日的不夜阁啊。”
今日远离黑夜、百花齐放的不夜阁。
徐昭和花了小半刻迅速调整好状态,在返回的朔星的指引下到了不夜阁食斋里一处风光幽静的雅间,掀开竹帘道着“抱歉,久等了”便进入其内。
屋中的光景奇异到徐昭和怀疑自己离开的时间非是他算过的半个时辰,而是半年。先不说同在席上依偎而坐的明月与另一名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光是将阴阳君抱在腿上拿着银勺不情不愿地为小姑娘外表的魔君喂食的陈平洛,就足以让徐昭和满头问号了。
特别当阴阳君看见徐昭和到来后,眼睛一亮,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句“娘亲!”时。
“呃……?”饶是徐昭和也想不明白在他离开期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冥思苦想片刻,带着礼貌的微笑说:“对不起,看来是我走错了。”
说罢倒行半步退出房间,顺道放下了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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