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洛并不知对方是何身份,于是并没有敛气屏息,但无疑放轻了动作保证没弄出一丝声响。在有一定距离的情况下,依旧能洞悉道陈平洛的存在,这个人非常不简单。
要么修为高深,要么身经百战直觉超群,总之,不是善茬。
陈平洛并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好在他才不会让储物的指环离身,他能够摸着光滑的戒指,提起十二分的警惕以接下随时随地的任何一击。
出声者到来的速度很快,造成的响动却极小,陈平洛必须得集中全副感知才能听见穿枝过叶的细微声响。
陈平洛先看到的是一支光滑素白的玉质长箫,从旁里斜出,拨开周围杂乱的草叶。接着是握着箫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护腕收束起宽大的袖摆,显得清爽而干练。最后他全身从盎然的绿意里脱离出来,修身衣衫正巧也是漂亮的海绿色,笼着一层如雾的罩纱,如晨时无波的朦胧海面。
这是一个非常俊朗的青年人,正当最意气风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利刃般的张扬,却恰到好处地止于眉梢,正似收刀入鞘。他的外貌极其出挑,明明是攻击力十足的长相,但被刻意地敛去了威慑力,反而十分令人舒适。
非要给出一个形容的话,只能将他比做海。
哪怕只见了一眼,但连陈平洛都不得不由心承认,这个青年极其惹眼出挑,不只是外貌,更是身上特殊的气质,平和中暗藏着青年人的尖锐锋芒,使他整个人会发光似的。
对方虽手持佩剑,但剑仍在鞘中,杀气与战意未外露一丝。他的脸上带着面对陌生人时最恰到好处的笑,不过于冷淡也不太过热情。
来者的气质有一种让陈平洛感到舒服的熟悉感,他不知不觉渐渐放松了戒备。
即使态度拿捏再谦和有礼,见到陈平洛那刻对方仍是差点绷不住笑容,看上去愣了一刻,随后用很认真的语气问陈平洛:“请问,你能听懂我所说的话吗?”
陈平洛一时竟不知对方的问话意为何指,顺着话题诚恳答道:“你要说什么很晦涩难懂的话吗?”
知道陈平洛是可以沟通的,对方像松了老大一口气般,温声道:“阁下看起来愁眉不展,是遇到是什么难事了吗?”
说实话,陈平洛现在的样子并不体面:刚从寒泉中浸透了药力出来,沾湿的发没有擦干,浑身只挂了件聊以蔽体的单薄里衣,在微寒的山风里瑟缩;追山魈时他也是赤足腾跃,难免沾上草屑泥水。任谁看见陈平洛的样子都会先对他仅着的衣物进行询问,这个青年反而避开了对陈平洛装束的评议,但问他遇到的难处。
对方的言谈举止十分妥帖得当,陈平洛索性不遮遮掩掩,坦诚地托出他刚才的遭遇:“见笑了。我遇见了这里的山魈,它抢走了我的衣服。”
这件事听起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如果换一种情况让陈平洛听到,他自己可能也不会相信。所以陈平洛并不指望对方会相信。
青年收起玉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山魈这种小精怪确实爱捉弄人。阁下可还有备换的衣物?”
陈平洛叹息一声:“若有,我便不会紧追至此了。”
青年抬起拿剑的手,似是准备放下手里佩剑,但在他眉间一道浅淡刻痕短暂出现又消失后,最终他只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自怀中取出枚锦囊。
一直注意着青年举动的陈平洛猜想那锦囊也是能够贮藏物品的法器,果然见对方从中抽出一套衣物,递给他,和颜悦色道:“我还随身带有换洗衣物,若不嫌弃,不妨先换上。”
陈平洛看得出来青年面善且涵养极佳,应该是高门大族的子弟,没想到还乐善好施。陈平洛不会轻易收人恩惠,但大片皮肤暴露在寒风中,且身处荒郊野外,对蔽体衣物的需求还是非常急迫的。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维持原样回去或是等到香缇来找他,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这件衣服,接还是不接,是一个问题。
青年看出了陈平洛的为难,朗然一笑道:“相逢即是缘,我自是乐于广交四海之友。若是你觉得不能平白受我恩惠,不如回去后抽空来万福客栈请我吃杯酒罢。近日我将在那歇脚,不会离开。”
如此倒是个两全的法子。陈平洛欣然应下,这才接过衣物道谢,利落地换上。
青年所给的衣服面料质地柔软,触感寒凉、光滑如水,与陈平洛以前随便买来穿穿的道士服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连燕山派这样的传统大门派的内门弟子平时所穿的衣服都比之不及。明是一件常服,形制却出离华贵,上面的花纹不是陈平洛惯常所见的,大半描绘了海浪的纹路。
这名青年确实大有来头。
“多谢兄台解围,我叫陈平洛,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士。可否请教兄台名姓?”
“我?我叫沧……我叫赵大鱼,平时叫我大鱼便可以了。”
临时的改口足以让陈平洛猜到许多事。二人只见过一面,对方选择了刻意隐藏起自己的身份,陈平洛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附和一笑不再深究。更何况,这位赵大鱼从见面开始便从未放下他的佩剑,对于用剑的人来说,这只代表了一件事:他做好了下一刻便出剑的准备。
还是尽快离开这个人才好,更何况香缇交代过的一个时辰药浴陈平洛还远未泡到。
陈平洛想着,又道过谢,正准备措辞离开,却听赵大鱼说:“陈兄,我们相交尚浅,本不该多嘴窥探你的私事。但我有一事我不得不问。你身上的黑纹,是邪气渐入肺腑导致的吗?”
赵大鱼猜的**不离十,陈平洛不欲多说,只点头。
“这非是小事,陈兄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吗?若我能力可及,定当倾力相助。”
“我想并不用劳烦大鱼你了。我到汝符的目的便是为此,已有人为我看过,亦有法可解。但也多谢你的心意了。”
“好。如果再有事,只管来万福客栈寻我便是。”赵大鱼点到即止,没有过度热情,笑也真情实意。
二人暂时也无再多可谈,陈平洛更一心想要赶快离开,于是礼貌道别后便各行己路。
原路返回,陈平洛经此一番波折,一开始的情与思皆被打乱。再次进入寒泉中陈平洛才真正能感受到其中的水有多么地彻骨难耐,让他不由得一哆嗦,甚至下意识地想催动真元御寒。
及时止住这个念头,陈平洛无心再延续先前所想继续颓然自弃,而是提起全副注意力来守护他最后的衣服,就像坚守他最后的尊严。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尊严。
山魈得手了一次,短时间内还不敢再回来冒险承受陈平洛的怒气,因此一个时辰安然无事。
陈平洛从水里出来时已冻得麻木,接触到空气时甚至感觉到外部传来的热。他的躯体几乎已经冻僵,添药时都几乎拿不动木勺,此时撑着石壁手臂一直颤抖。
这简直不是治病,而是一种酷刑了。若寻常人遭此一遇,不待一个时辰,只消半个时辰便得晕厥在冰冷的泉水中了。如此想来,香缇对他十分放心,完全不怕他会一个人昏死在这里。
哆嗦着手穿上衣服,陈平洛再次压下运气驱寒的冲动,驱使着僵直的腿迈开步子往不夜阁行去。
还好香缇是心细的,吩咐了人在门口候着,见陈平洛回来先是递了厚毛毡和汤婆子过去,尔后探手催化灵力为丝丝热气送入陈平洛体内,活络了略显滞涩之相的脉络,同时也驱散了郁结的寒气。
不夜阁中已经足够暖意袭人,更别提有人如此细致入微地服务,先前的种种包括身与心的不适都在此刻远去。陈平洛蜷在厚重的毛毡中舒服地长吁,呼出的气是一团乳白云雾,混杂着冰霜。
吐出了这寒气陈平洛便无恙了。陈平洛的灵脉是极刚烈的阳系火属,最克阴寒邪气。但物极必反,若被阴寒邪气侵蚀,那也是最为难熬的,发作之时宛如数百数千根银针在体内游走,身体里揣了冰般由内及外的冷。陈平洛一向很能隐忍,就算是如此这般常人忍受不了的痛苦也同样。
“阁主大人正在会见贵客,一时不能来见您。请问您是随我去雅间等候,或是其他?”这个做事非常有条理分寸的女孩子——陈平洛记得她叫惊鸿,在陈平洛体内寒气祛除得差不多时收回手,恭谨道。
反正我现在也不想见她。陈平洛心想,面上对惊鸿和善一笑道:“那位与我同来叫徐昭和的客人如今在哪里?姑娘是否方便耽误些时间带我去找他?”
惊鸿颔首:“自是方便,您请同我来。”
陈平洛精神一振,赶紧跟上。
不夜阁从外看来规模中规中矩,但一旦身处其中,才会发现它简直大得可怕。陈平洛今天上上下下去过楼中不少地方了,却仍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具体在何处。这种鬼地方,怪不得需要人领路。
“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我便不打扰了。如有任何吩咐,只管使用房间桌上的红色纸鹤,阁中最近的姐妹会尽快赶来。”
终于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惊鸿弯腰一鞠躬便要退下。陈平洛将身上毛毡还给她,毕竟这条洁白柔软的制品太过毛茸茸,实在与他不搭,披在身上去见徐昭和感觉怪跌面子的。
出于某些客人的特殊需要,不夜阁中每一间屋子的隔音效果都极好,陈平洛是轻轻推开门时才听见里面的声音。
徐昭和背对着陈平洛,跪坐在榻上,衣袂翻动,手下铮然之声如同短兵相接,令陈平洛心神一悸。
他在弹琴,萧凉肃杀的音调,是一曲愤恨凛然的《天字杀》。陈平洛能从中读透一音一调全是披肝沥胆、淋淋沥沥的愤怒与恨意,若旁人听去半句怕也要悚然心惊。
一时陈平洛竟想到了女鬼袅袅弹琴时的样子。但陈平洛不明白的是,愤何来?恨何来?是谁?为谁?
随着波澜起伏的曲调,陈平洛的心绪也沉入进去,忘了来时的目的,连出言唤声徐昭和都忘记了。他只是立于门口,在寒泉中独处时的种种念头又如野草疯长开,那些冷与痛似乎也纠缠不舍地回来了。
但就在此时琴声铮然而断,紧接着是尖锐的喝问:“谁?”
这个语气,不是陈平洛所知的师兄,亦不是一路与他同行的徐昭和,本该是陌生的。却在这一刻,陈平洛感受到了刻骨的熟悉,熟悉得好似第一次的见面无关于燕山门或是张府,而是更早更早以前,早到他还不是陈平洛时。
他忍不住轻轻呢喃,似是恐惊天上人:“昭昭道人——”
下一刻,寒光掩面,阴冷锐气直刺他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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