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天理,”永王嗤笑一声,“这人先是杀你,再又放你,你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因为他在砍断草民脖颈前,先挑断了草民佩戴的木雁。”韩天理顿了顿,“雁者,春迁秋徙,象离人者也,不是吉祥之意,很少有人佩戴,除了并州,确切说是元和七年前的并州。”
“古并州是雁定之所,并州人以大雁为祖先,故取红线穿木雁佩戴,意在保佑。并州被屠后,后来迁居者并不知此风俗,也没人取用。”韩天理说,“那人挑断草民的木雁时草民只道大限已至,但没想到那人居然开了口。”
“他问草民:‘并州人?’”
这刺客竟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皇帝觉得离奇,岐王也不可思议,问道:“然后呢?”
“然后他看着刀尖挑的木雁,沉默一会,对草民说:‘并州还有活着的人。’草民不知何意,他又问了第三句:‘并州人,去长安做什么?’”
岐王道:“你便将来意告诉了他。”
“此事干系太大,草民并不敢贸然言论,只说并州当年九郡枉死。当年妇女变卖为妓,多卖往南北富庶地,当年富庶之处,无过于京城。草民多方打探,得知并州妇女的确多沦于长安烟花地,便说去京中寻找母妹。”
“并州案有冤情,妇女卖往京城。”永王语带嘲讽,“就这么两句,便让他留你一条性命,甚至都没有追问?”
“没有追问。”韩天理昂然抬首,“所以草民以为,此人也是知情人。”
永王冷笑道:“看来韩郎不太了解私剑之用。此人要是奉命杀你,你若逃脱了他们都要以死谢罪,开释你无异于当即自裁!什么叫私剑?只是主人的武器和咬人的狗!只为这一面之缘,就成了舍生取义的活菩萨了?方才还说全州屠尽,怎么这里一个并州人,那里一个并州人?天大的笑话!”
他厉声道:“韩天理,你罪犯欺君,还有什么话好说!”
娄春琴见皇帝不顺气,唤秋童去端清火茶来,边劝说:“陛下别恼,永王爷说的也是,这韩天理口中颇多疑点。就像这罗正泽能以一人之力组织全州上下共抗齐军,怎么国舅爷两万卞家军一来,就无计可施、毫无还手之力了呢?”
他此语一出,永王本当顺着诘问韩天理,却不知为何突然哑火。还是岐王附和:“臣觉得大内官此言应当。”又转首问:“韩郎,我来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好了。”皇帝打断道,“既如此,先将韩天理押下台狱,静待三司会审。”
皇帝平复气息,又叫一声:“春琴。”
“诏令国舅回京。”
永王看向皇帝,不可置信道:“爹爹。”
“你舅舅的寿辰快到了。”皇帝语气平淡,“你做外甥的,好好给他贺个寿。”
***
韩天理重奏并州案一事震动京城,不过晌午全长安已人尽皆知。皇帝回銮时,皇后已在甘露殿等候,脂粉已被泪水冲淡,勉强支撑仪态,对皇帝一福,“陛下。”
皇帝抬手要扶她,皇后再忍不住,拜倒在地,泣声道:“求陛下救救哥哥吧。”
娄春琴见状退出殿去,皇帝甩袖走了两步,低声问:“你要朕怎么救他?”
“韩天理今日当着百官皇亲的面告这个状,要的就是朕骑虎难下!右相是个最狷介刚正之人,朕敢把韩天理拖下去,他就敢碎首进谏你信不信?就算能封住百官的口,能封住这些文人士子的口吗?来斗乐的哪个不是自诩风雅之辈,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唾沫星子就能把他卞秀京淹死!更别说岑知简还在场,他后头站的是华州岑氏!青氏在朝岑氏在野,别说是你们,朕都要怵几分!”
皇后伏在地上,颤声问:“陛下,真的别无他法了吗?”
“瞧瞧韩天理知道多少吧。”皇帝平复着气息,“他若适可而止,朕便能如此了事,国舅也有转圜;他若咬死不放……”
殿中片刻寂静,回荡着巨大的钟漏声。
皇帝低声道:“这件事的主审不好做,朕得好好挑个人选。你哥哥的那些人断不能用,脑筋太轴的也不能用,得要个瞧着不偏不倚、又不会无君无父之人……”
皇帝沉吟许久,突然扬声道:“春琴,宣旨。”
娄春琴候在门外,闻言轻轻推开门,恭顺低头,“陛下。”
“拟诏,着吕择兰为主审,杜筠为陪审——三郎若想旁听也去,但别给朕闹出新的话柄来。有什么事,叫他回来当朕的面讲。”
永王是吕择兰的座主,吕择兰多少会替永王考虑一些。但他向来以中正和雅之名闻于朝野,选他做主审也没有偏颇。同时取青门杜筠做陪审,也有对青不悔代表的寒门势力求和之意。再者,皇帝的确对杜筠寄予厚望,想以此看看他能否顺应君心。
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娄春琴领诏下去,皇后仍伏地不起,皇帝叹一口气,伸出双手搀她,柔声道:“淑娘,一切尚未定局。凤城为国尽忠多年,是朕最得力的臂助,更是朕的舅兄。不为旁的,就为你、为三郎、为当年卞氏举家襄助朕的情谊,朕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只是舆情如此,朕得先叫他回来,回来过个生日。”
他沉声道:“淑娘,你要体谅朕。”
皇后明白,皇帝耐心将尽,她只能顺皇帝搀扶起身,凄声说:“妾多谢陛下。”
皇帝又草草宽慰几句,皇后便告退离去。下丹陛时步履摇晃,大宫女月华忙扶住她,问道:“娘娘怎么不为国舅多说几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娘娘说话,陛下多少给些情面。”
“这件事是卞氏没办利索,叫旁人捏住话柄,陛下如今肯见我已是无限天恩。”皇后突然住了脚,站在上下茫茫的台阶中央,“还是叫那妮子看笑话了。”
“她有什么笑话可看。”月华道,“当年那位是被陛下休弃之人,后头又有那桩事在,陛下只怕一想起便心下膈应。陛下若记挂那位,自然该追封皇后,怎么连个谥号都不给?长乐公主不过仗着父女不见多年卖乖讨巧,如今她是庶女,中宫只有娘娘。”
皇后凄然一笑,“本宫与陛下夫妻多年,最知道他的性子。当年萧伯如拿这事摘指他,他便一时恨极,萧伯如不在跟前,他又生出无数想念来。如今女儿转了性子、讨他的欢心,他想起那位,便只有万般好处,自是悔恨交加、追思难忘。活人哪里争得过死人。”
“哥哥若倒了,只怕本宫最后尚且落不得她那个下场。”
“娘娘又说胡话。”月华忙道,“那位可是娘家倒了,全族子弟发配的发配、流放的流放。再论子女,哪怕如今长乐公主再得眼,也不过一个丫头,翻不起事,儿子虽追封了慧仁太子,死人名号罢了,又有什么用。娘娘子侄皆得力,更有永王爷在,怕什么?”
“是,本宫不是她。”皇后像在轻声呐喊,“本宫也绝不会变成她。”
***
这事闹腾得大,秦灼回府已至下午,便闻陈记铺子又送来酒酿。秦灼心知陈子元找他,从长乐跟前坐到黄昏便告辞出门。
陈子元估摸他要到了,一早打发了客人在铺子里等候。
秦灼闪身入门,问:“这么急,是什么事?”
陈子元将门栓好,快步走上来,说:“殿下,你记不记得死了的李四郎,他户籍籍贯写的是并州。”
秦灼目光一动,点了点头。
“我以为是随口诌上的经历,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和正康说了几句,也只道是碰巧。”陈子元道,“李四郎是在大梁安下的老人,文公北上之前、估摸是您姑姑出嫁的时候就在了。元和六年底文公薨了,而咱们的记录里,李四郎七年初就到了并州。文公薨后在长安的秦人纷纷撤离,我以为他也一样。”
“但并州当时已有齐国入侵,绝不是个安身潜伏的好地方。而且李四郎的脚程,比其他人足足快了两倍不止。怪我、我原来也只以为是坐了快船,但这几日听正康说起,他当年入并州,骑的是一匹通体漆黑但鬃毛火红的高头骏马。”陈子元道,“文公入京前骑的那匹祝融马,不就是黑马红鬃、日行千里吗?”
秦灼呼吸一紧,低声说:“你的意思是,李四郎入并州,是我阿耶的意思。”
“文公刚没了,李四郎就即刻南下并州;韩天理说并州无一生还,李四郎却活了下来——那时候并州战乱,他为什么去,又怎么掩藏偷生的?”陈子元低声说,“还有一件事属下一开始就没想明白,红烛为什么救韩天理?一见钟情?一时恻隐?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个阮道生?”
他话里指派些别的事情,秦灼没茬这个话头。屋里烧了炉子,他身上却一阵赛一阵地冷。
并州案跟文公之死到底有没有关联?
或者说,阿耶在临死之前,还给他留下了什么?
秦灼捉起陈子元早就准备好的酒瓶,站起身说:“我不能多待。并州的事我去打探,你盯着小秦淮,红珠但凡回来,立即报我。”
***
阮道生暂顶了梅道然的职务,忙活完韩天理这一闹已到天黑。梅道然从七宝楼那边住,他便住在梅道然旧时值房里,走到门前,见屋内已亮了灯。
阮道生放缓脚步,抬手推开门。屋内油灯如豆,灯前坐着个苍鬓灰须的曹青檀。
曹青檀从腰间解下鞭子,冷声道:“关门。”
阮道生将门掩好,转身见曹青檀从凳前立起,低喝一声:“跪下!”
阮道生也不争辩,双膝跪地,不等曹青檀命令,自己动手将甲胄拆卸下来。但这次没有伏地,依旧脊梁笔直。
曹青檀连连点头,也不说话,劈头盖脸抡鞭打来。鞭鞭带肉、次次见血。不过数下,阮道生后背已血肉模糊地一片。
曹青檀终于将铁鞭一掼,指着他道:“你进京来,受的是什么人指使?”
阮道生抬眼与他对视,面上已无忍痛之色,“无人指使。”
“你究竟为了什么事?”
“师父已经知道了。”阮道生说。
“并州案。”曹青檀压低身体,整个人因腿跛微微颤抖,“你不是洛州人,你是并州人。你也不是为了什么姐姐妹妹,你一开始就是为了并州来的。”
“我的确是为了姐姐。”阮道生说,“我姐姐是并州人。”
曹青檀缓缓吐出口气:“韩天理,也是你的授意。”
“师父高看我了,我若有这样的本事,真相大白何须今日。”
曹青檀看他一会,“我问你,今日之事,你参与多少?韩天理到御前,你又做了多少推手?”
阮道生坦然道:“我有插手,但不是主使。师父放心,韩郎甚至不认识我。”
他面色苍白,声音却毫不虚软:“我交待完了。师父问我是不是掺和其中,我却想问师父,元和七年并州惨案,您到底知道多少?”
曹青檀目光晦暗,问:“你什么意思?”
阮道生昂首看他,“自打我来,师父便多番教诲,要对并州避之又避,永王之事更不要轻易沾惹。是师父一早就知道并州九郡被屠是卞秀京所为,一怕我发现真相惹怒永王,二怕与永王走近、真相大白会牵连自身,是不是?”
曹青檀连笑两声,“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师父当年因俘获罗正泽立功,山南道凌迟罗正泽,师父正是操刀人。敢问师父,罗正泽被俘时有没有喊过冤枉?如果喊过,师父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真的冤枉?如果想过,师父当年是怎么举起的刀?”
他轻轻喘了口气,终于有情绪流露出来。阮道生双手在膝上攥拳,拳头微微颤抖,“既然师父知道真相——我不敢问师父为什么不做韩天理,我只想问问师父,这么多年,您有没有后悔?”
曹青檀看着阮道生,这是他这个徒弟第一次在他面前出言无状。但阮道生的失态也是被控制过的,曹青檀听出他声嘶力竭的意图,但是他没有。他平静、冰冷地陈述,有余、尖锐地逼迫,进退裕如得像把活着的刀。但刀永不会有情,情只有人有。
曹青檀张了张嘴唇,突然发现这孩子狡猾的诡计——他把自己套进去了。下一刻,阮道生意料之中地点头,说:“您果然知道。”
曹青檀恼羞成怒般,右手持鞭,高高举起。阮道生强项抬首,毫不退让。
门轻轻响了一声,一片衣摆曳过门槛时,一道声音也悠悠传来。
“我的人,师父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让我领回去上药问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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