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往后退了退,比他更快,萧恒已经坐回去,闹得不知道是谁想避嫌。灯光把他的脸全部笼罩,不带一点影子地,棱角都柔和得像玉的线条。他那么冷硬一个人。
秦灼看他脸上那个血痕,被手钏剐得深极,再厉害些怕要见骨。当时恨得牙痒,如今却蓦地亏心,道:“对不住……我不该动手。”
萧恒笑了笑,“你打得好。”
“口子可深。”
“该的。”
这句话有愧意,可他有什么好愧对自己的?
秦灼愣了愣,琢磨不清,便不去琢磨,问:“身上呢?身上感觉怎么样?还有肋骨,今天是怎么断的?”
萧恒眼神一闪,这是从未在他脸上揭发过的表情。他有点隐约其辞,“在草地上。”
草地上,天边的雨云刮下地,从黑衣红袍的翻滚里掀起**。
天边的雨下了,地上的雨就没下下来。
秦灼耳根唰地一沸,沸到脸上。
萧恒见他脸色,道: “都是皮肉伤。”
秦灼静了片刻,肯定道:“你坠下了山去。”
萧恒只说:“命大,叫一棵树拦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事。”
“树?”
“是,一棵松树。”
秦灼只应一声。
默了一会,萧恒才问:“你还好吧。”
秦灼微笑道:“你不是在场么,我都好。”
萧恒点点头,客客气气,开口却一道平地雷声:
“你本就是去杀徐启峰的。”
秦灼一惊,定定瞧他,瞧他的嘴唇,讶异这样锋利的线条竟也是软的。而这样软和的嘴唇,竟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这无情却正中下怀。正是自己这个无情人的心思。
秦灼哈哈一笑,“他们那几个人,竟还不如你知道我。是,徐启峰身边有我的人。今日原本安排等我和徐启峰睡下之后由他救你出去。他在酒里下点东西,把这些人都放倒,我再反杀脱身。也算一个天降的时机,秦善这条臂膀本不容易折,但他瞧我虎落平阳,轻了敌。如今算净赚他的人头,我回去的胜算也大了几分。”
又有些惆怅,“我这个人么,怎么会单为了另一个什么人把自己投进网里去?”
萧恒叹口气。
他不说话,但眼神不像怨怪,反像悲悯。是悲悯么?还是怜惜?他在怜惜自己?
秦灼瞧不准他态度,只觉胸中咚咚响跳,突然想解释点什么。
不能解释、解释就输了。
他兀自思潮汹涌,萧恒又叹口气,“我都明白。”
“是我要感谢你,你不要说这些。”
四目相对。
一如坚冰映秋水。
萧恒瞧他的脸色,要看出破绽似、一丝不苟地盯着他。秦灼耐不住,正要问,萧恒突然轻声叫:“少卿。”
秦灼笑容霎地一闪。
萧恒解释道:“我听说叫人不能直接叫名,不尊重。”
秦灼笑道:“你很尊重我呢。”
话一出,两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今日的呷唇错齿,一起陷入沉默。
秦灼受不住这样静,几乎要把他熬干了,他要找个口子喘息、要讲话。他讲话了:“你叫我,要说什么。”
萧恒道:“我们两清了。”
竟是这句话。
这一刻,秦灼拿捏不准自己的心思,眼眨了眨,匆匆笑起来:“是,是这样。我给你准备盘缠,就当贴给你治伤的医药钱。”
还是忍不住问:“想好了往哪里去?”
萧恒定定看了他一会,问:“你的麾下,缺不缺人手?”
秦灼也瞧他,略有怔然,两人目光无声交融,灯光下,却似情钟已久。
拒绝掉。
有人在心底小声地叫。
止损、打住、不要越陷越深,你输不起——
但秦灼先笑了。
秦灼爱笑,笑意从来不进眼底。冷笑、哂笑、微笑、皮笑肉不笑,千般笑意如同面具,但凡笑起来,他总是最无懈可击。
但此刻。
他瞧着萧恒,眼梢蓦地一弯,眼底光亮一闪,分明是一截笑意。
清泠泠豁朗朗,如破冰乍现的两脉春光。
虽如此,秦灼口气却依旧冷静:“不是两清么。”
“是两清。”萧恒说,“我是雇给你。”
秦灼想了想,“我的确缺一个武艺绝佳的近卫。这还是其次,知根知底最要紧。”
萧恒看着他,“你答应了。”
秦灼将那件大红外袍抱在怀里,展颜笑道:“身契都在我手里了。”
***
一夜之后,萧恒便收到秦灼手下,和陈子元等做了同僚。秦灼瞧他使刀顺手,本意给他打件新兵器,萧恒却道不必麻烦,仍捡了把现成的环首刀使,这家伙折冲府里多的是。
“还成么?”秦灼瞧他挽刀来试。
萧恒不耍刀花,只当空劈刺几下,闻得嗖嗖风声鸣震,他便插回鞘中,惜字如金道:“成。”
“若不成,我好好给你挑块料子,叫人打把新的。”
“兵器会丢失,不能过度依赖。”
他这句话陈子元听出点门道。上好的兵器对上阵杀伐绝对有加持作用,磨合久了更是有所谓的“顺手”,顺手久了,但凡换兵器就会“不适应”,对阵威力更会大打折扣。
他在提前适应这种“不适应”。果然是把自己当兵器使的料子。
秦灼道:“你说成就成。”
萧恒没答话,但点了点头。
他俩一来二去,陈子元总听着像**。难道昨夜这孤男寡男共处一室,还真吹成了枕头风?但再瞧这二人神情,临门那一脚似乎没有踹成。
究竟到什么程度了?
陈子元自己在那边挠头不解,褚玉照已走进院中,循他的目光看向两人,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陈子元苦大仇深地摇摇头。
褚玉照目光远远落在萧恒身上,话却对陈子元说:“酒席我安排好了,夜里叫了正康来作陪。”
他们几个吃酒半斤八两,冯正康却是海量。就算萧恒是解酒汤转世,也耐不住他们三个轮番来灌。
夜间灯火通明,众人落座,秦灼还没发话,褚玉照已举杯立起来,“今日咱们聚一块,一是为了贺殿下脱险,二是为迎接萧郎。殿下有胃疾,以茶代酒,萧郎总得同咱们吃一个吧。”
萧恒也满酒站起来,仰头吃干净,只说:“承蒙关照。”
秦灼眼珠轻轻一滚,也没说话。
他这似是而非的态度陈子元全做默许,褚玉照一坐下,陈子元也斟了杯酒站起来,笑道:“我同萧郎也算是老相识,吃了褚都尉的酒,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萧恒双手举杯,也与他碰过吃了。
两盅酒空腹下肚,萧恒依旧不变色,冯正康也举杯道:“萧郎的本事我是钦佩已久,无论如何也得吃了我这一盅,日后有功夫,还想多多讨教讨教。”
他话说到这里,萧恒便道:“承让。”又是一饮而尽。
秦灼坐在一旁,神色不更,只静静看着。一连三杯酒下去,他寻了空隙提箸敲了敲自己的杯口,“吃饭。”
因这几年潮州粮荒的缘故,菜色并不算丰盛,褚玉照挟菜吃了会,突然道:“萧郎只同我们说有法子救出殿下,却不想本事通天,短短几个时辰,便能混到徐启峰近身中去。我们是佩服之至。”
萧恒说:“敲了他一个近卫,拓了张面具。”
“萧郎本事卓绝。”褚玉照说,“面具做起来不容易,事出紧急,有这样仔细的功夫?”
“手熟而已。”萧恒淡淡答。
秦灼突然心中一动。拓面具不是要摸骨吗,他的时间竟然这么空闲?
他疑窦一滚,也没打算开口,已听陈子元放下酒杯,问:“我也好奇,你去寻殿下,帐中众目睽睽,是怎么接上的头?”
萧恒说:“我往酒杯里放了枚光明钱。”
陈子元奇道:“这钱你从哪找来的?”
“我的。”
秦灼放下筷子接过话,“初入小秦淮,我拿了一枚光明钱约见红珠。恰逢李四郎之死,金吾卫搜楼,被他拦在了手中。”
陈子元讪笑道:“哦,这样。”
“初入小秦淮——那约莫是两年之前。”褚玉照笑道,“两年前的一面缘,这么个东西,难为萧郎留着。”
萧恒坦然说:“拿着做要挟。”
“要挟?”
“当时见了底细,且只是一面缘。”
褚玉照意有所指, “当时是一面缘,我信。只是后来还贴身留着,总不会还拿它做把柄吧。”
秦灼双眼微眯,陈子元察觉他神色变化,已端酒再起,将褚玉照话头一截:“看我把这事忘了——当初能够脱困,还是萧郎高抬贵手。我再敬一杯,别怪我这谢道得太迟。”
萧恒看了秦灼一眼,又要拿盏。
他的酒杯被两根手指夹住了。
秦灼指节一动,将他的杯子往前一打,“既然要道谢,子元,你自己替他喝。”
陈子元笑意一僵。
秦灼说:“好,我替他喝。”
褚玉照阻止不及,他已端起萧恒的杯子,一口吃了干净。
秦灼兜手将杯子丢到桌上。
满座安静下来。
他没用劲,杯子没有碎,滴溜溜打了个转。但众人都眼瞧他冷淡了神色,薄红淀在眼尾,浮动着些微的艳。
他在生气。
秦灼目光将众人徐徐扫过,问:“可以了吗?”
陈子元揉了揉鼻子,冯正康头也低下去,褚玉照捻着酒杯,神色莫辨。
“又是灌酒又是套话,这就是咱们的待客之道。”秦灼稳声说,“他是我请过来的,你们下他的面子就是打我的脸。从今往后大伙都是一块做事,没什么藏着掖着,有什么话,今晚一并问了。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别怪我不留面子。”
“成。”褚玉照抬头直视他,“殿下,卑职斗胆问一句,你同萧恒,有没有私?”
秦灼眉头微皱,“这件事我们争论过了。”
褚玉照看着他的眼睛,“是争论过了,卑职原本也信了。但殿下,你昨晚回来是那身形容。”
这句话出口他就失悔了。
对面,秦灼脸上的血色陡然消退。他唇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全,齿痕依稀可见,下一刻,他的脸色又缓慢涨红起来,但神情却有些伤痛,分明是羞怒交加的样子。
褚玉照缓缓拧眉。
他当真喜欢萧恒?倘若真的情难自抑,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如此敏感,如此……屈辱?
难道那天是萧恒强迫?
但要是强迫,秦灼没阉了他就是好的,怎么可能留在身边,还替他撑腰说话?
这两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一派不肯相让的对峙里,终于有人开口了。
“不会有私。”
萧恒两指够过那只躺在桌上的酒杯。
“我活不过二十岁,迄今还剩最后一个年头。天命已定,褚都尉不必忧虑。”
酒杯一个跟斗立起来。
他收回了手指。
烛影轻轻一晃,墙上人影也微微变幻。褚玉照姿态软和下来,而秦灼却蓦地转头,目光锋芒一样射向他。萧恒仍一动不动,铜筋铁骨一样。
逼得萧恒自揭短命,褚玉照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问道:“可是有什么旧伤痼疾?若有我们能使上力的,萧郎但管吩咐。”
萧恒刚要道谢,便听外头有人大力敲门。门是虚掩,那人又没轻重,整个人扑倒进来。
褚玉照低声喝道:“这么火急火燎的,什么事?”
石侯忙从地上爬起来,急声叫道:“使君要上报朝廷,说南秦少公就在此处,咱们听了消息,来向将军贵人们问个法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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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七 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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