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厮杀声大作,帐内众将领齐聚,等萧恒发话。
唐东游按捺不住,起身抱拳道:“将军,卑职愿率兵出城,定杀那娘们个片甲不留!”
萧恒却道:“援军已至,先不要动。”
“将军!”
萧恒道:“斥候说援军从山里来。”
吴月曙答道:“潮州西北的山麓地带。”
萧恒颔首,“大家都是潮州人,我问一句,大军从长安出发,是往西北山麓进发更便宜,还是直接南下更便宜?”
唐东游还没摸清他想说什么,“当然是直接南下,往西北走不光要绕道,路上还耽误时辰,入山出山又都不方便,唯一一个好处就是长时间掩护隐蔽。但如果真要打仗,咱们关外就有一座坡,那边也够用。”
说到这里他一愣。
为什么援军不走更快更迅捷、并有一定遮掩的大道,非要往西北的深山老林里钻?
“他们在等。”萧恒说。
唐东游更纳闷了,“等啥?等段映蓝自己退兵吗?”
“等我们鹬蚌相争。”萧恒看着他,“这么看来,朝廷既想平息外患又想铲除内乱,就要坐等我们两厢疲敝。潮州拖垮了琼兵,琼兵也围死了我们,这时候挥兵而下,便是坐收渔利。”
萧恒声音冷静:“看今天这个阵仗,援军应该早到了,只是引而不发,想把潮州和西琼都耗到最后一刻。今日出击,可能是听到了烹食我的消息,觉得贼寇已除,潮州又岌岌可危,这才发兵而出,赢潮州的感恩戴德。”
那口烧沸的大锅如今还在城下。唐东游两腮战栗许久,破口骂道:“操他娘的!”
萧恒又和缓了语气:“援军不会顾惜潮州,潮州军但凡杀出去,就会被他们当作钓琼兵的饵。我们人又这么多天没吃饱饭,弓都拉不动了。”
别说普通士兵,连这些高级将领都是面有菜色,个个脸黄肌瘦。他们瞧瞧彼此,叹气垂下了头。
吴月曙道:“那就原地休养,等待消息。”
萧恒点点头,“斥候再探,再报。”
三天三夜的血战。
三天三夜的等待。
帐外太阳落了又升,帐中灯火灭了又续。第三日,夜色已深,灯茎即将被灯油淹没时,斥候冲入进来跪地哭叫道:“西琼退了将军,西琼退了!!咱们赢了、咱们赢了!!!”
话音未落,四下沸腾。从帐中到帐外,那么多中箭受伤眉都不皱的大老爷们,抱作一团相对嚎啕,肃夜之中,哭声便是传讯的角声。
许久,萧恒把脸从手掌中抬起来,清了清嗓子,问:“援军那边是什么情况?”
斥候擦了把脸,“说是陛下下旨,敕命彭苍璧将军为主帅,崔清将军为副帅,前来击退琼兵援助潮州!将军,咱们快开关迎两位将军进城吧!”
众将大喜过望,吴月曙神色也有些激动,萧恒却道:“不行。”
“外患已除,现在就到了平息内乱的时候。放援军入关,只怕他们不是犒军,而是就地扫逆。”
萧恒沉默片刻,撑案站起来,“这样,东游走一趟,先向二位将军求粮。”
***
“粮食有啊。”彭苍璧正擦着剑上的血,“你们使君不开门,我们拿什么运?”
唐东游歉意道:“大帅救潮州于危难之中,我们使君说按礼数本当亲自出城来迎。但大帅也知道,人都饿得不行了,使君连床都下不来。唉,死的人又多,城里早就起了瘟疫,大帅救我们一场,我们怎好叫大帅涉……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涉足险境!对,潮州不能恩将仇报啊!”
“瘟疫。”彭苍璧似笑非笑,“就是不让进城呗。”
唐东游躬身抱拳,“大帅见谅,实在是城内太危险。瘟疫啊!死人的。”
“不叫进城也行啊。”歘一声长剑回鞘。
彭苍璧挥挥手,身后让开条道,士兵把连车的米袋推到阵前。车车相连,几乎是一座拔地而起的米山。
唐东游眼都直了。
真的有粮!
彭苍璧敲敲袋子,响起窸窸窣窣的粮食摩擦声。
“这是五千石粮食,全供潮州取用。”
“多谢大帅,多谢陛下,多谢支援潮州的兄弟们!大帅大恩大德,在下……潮州上下没齿难忘!”唐东游千恩万谢,就差跪地磕几个响头,正要去援车,却被剑柄挡住了手。
彭苍璧神色悠然,“这些粮拿来支援贵地不假,但有个条件。”
***
日暮,唐东游走回帐中,两手空空。
吴月曙往他身后一瞭,的确没有半点米面影子,问道:“粮呢?”
“没粮。”唐东游挥手道,“嗐,他们这些人,能运多少粮?那点粮食都不够自己个吃的,放出这么个消息,就是拿来唬咱们的。”
吴月曙皱眉道:“胡说,城头的驻守都瞧着呢,彭大帅拉了数十辆粮车出来,现下城里都传遍了,怎么会没有粮食?”
唐东游垂着脸,双手握拳,拳头剧烈颤抖着,突然叫道:“使君,咱们不要这粮了,成不成?反正西琼已经退了,我再出去,我去借粮,我他妈一定把粮食带回来不然就拿锅炖了我!”
他反应如此激烈,吴月曙连咳两声,撑起身子攥住他手臂,连声道:“东游、东游!你这是怎么了?”
一只手按住唐东游肩头。
唐东游愣愣抬头,萧恒安抚地捏着他肩背,低声问:“出了什么事?”
唐东游怔然看他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叫:“操他妈的天杀的杂种,我操他妈的,我操他妈的!他们要咱拿萧将军去换粮!他们要拿咱们萧将军啊使君!”
唐东游浑身颤抖,抱着脑袋缓缓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吴月曙一时愕然,萧恒已搀起唐东游,沉声说:“东游,别哭,这件事我会和使君商议。现在西琼退兵,大家伙正在兴头上,你辛苦,这几日盯紧城防,以免段映蓝杀回头枪。”
“将军……”
“去。”萧恒截然打断。
唐东游一走,帐中只剩他们两个。吴月曙瘫坐在一种,萧恒递给他一旁的旧袍子,问:“使君以为如何?”
吴月曙接过袍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萧恒只说:“那就请大伙来议吧。”
吴月曙请诸将入帐议事的消息一下达,萧恒便一个人出了帐子。
一众人聚齐天色已黑,那碗热水也已经放冷了。吴月曙已经没有冬衣,寒症更加厉害,现在披着一件薄袍,强行压抑下咳嗽,道:“外头彭将军的意思大家也都知道了,三日之内,若不交出萧将军,他们就带着粮走。到底该如何应对,我想听听大伙的意思。”
片刻寂静,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没一个人说话。半晌,一个叫程忠的别将嗫嚅道:“现在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唐东游当即不干,“老程,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程忠丧着脸,半天才道:“我就是说说,没什么意思。”
唐东游霍地站起来,往中间跨上一步,高声说:“老唐不会讲什么道理,但也知道,爹娘生咱一场,不是叫咱们恩将仇报!没有萧将军,潮州早他娘的完蛋了!反正卑职就是一句话,哪怕饿死也不能交出萧将军!老程,做人可不能学畜生,连畜生都他妈的有良心!”
程忠也猛地立起,浑身哆嗦着问:“唐东游,你他妈指着鼻子骂谁?你没家没口饿死就死了,我呢?我一家老小上下十余口,现在就剩下了三个!我老婆怀着孕,两个月前已经一尸两命!你们吃死人,把她抬出去的时候我他妈有没有二话!那是我的老婆孩子!”
他剧烈喘着气,热泪滚滚而落,“我一家就剩了一个老娘一个姑娘,你叫我眼睁睁再看她们死、再拉去给炖成肉汤吗?老子这畜生做就做了,我他妈就是畜生了,我愿意?我他妈有什么办法?!”
吴月曙一声喝断:“吵什么!”
他因积病久饿提不起中气,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大口喘气,唐东游和程忠一前一后快步上前扶他,“使君!”
吴月曙缓了一会,勉强道:“这样,宁死也要保萧将军的,站出来。”
唐东游当仁不让,跨步站在帐中。
帐内只站了他一个人。
唐东游不可置信,大声喝道:“都他妈的怎么了?这时候哑巴了?老盛,老吕,平常一个个的不都对萧将军感恩戴德吗?现在全草鸡啦?都他妈的站起来!”
许久,潮州长史吕归凤才低声道:“老唐,潮州不能变死城啊!百姓……何辜啊……”
唐东游像没听明白,“那萧将军就该死吗?人家替咱们守下了家,现在没用了,咱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是吗?”
吕归凤满面惭色,道:“东游,拿萧将军能换粮的事满城都传遍了。由不得咱们选了。”
参将盛昂也道:“老唐,潮州这个境地,其实多少也有他的缘故。朝廷是把咱当成建安侯的附逆了!当初萧将军若不打出这个名头……”
“那潮州就完了,你他妈早死了,大伙还能坐在这里商量处置萧将军哪!”唐东游跳起来就要抡拳,被众人死死拉住,“他为什么打建安侯的名号?我问问你们萧将军为什么要打建安侯的名号!他为了谁,他为了给谁借粮!”
场面乱作一团,吴月曙急声叫道:“停住,全部停住!”
好容易被拉在两处,吴月曙调整呼吸:“除了东游,都是这个意思了?”
唐东游死死盯着他,“使君,你?”
吴月曙脸低着,像被肩上披的单袍压垮了。
唐东游挣开众人,后退一步,神情极其骇人,“使君,你不会是从萧将军逼你吃第一口的时候……不,在他操刀分了吴娘子的时候,你就恨上他了吧?”
吴月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如此揣测,气得面色涨红,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唐东游目光从帐中众人脸上缓缓剐过,说:“你们要做畜生,老子不当孬种!以萧将军的本事,大伙全上都不中用!你们要拿他,靠什么拿!”
说罢,他不再看众人一眼,愤然冲出帐子。
帐中一片死寂。
吕归凤嘴皮动了动,“东游说的不无道理,萧将军的本事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若是不肯就义……我们要不要提前布置?”
过了一会,参将盛昂说:“真不行……我弄点倒人的药。”
“其实……”又有声音响起,“外头要拿他,也没说死的活的。”
吴月曙一直没有抬脸,说:“最后期限之前,胆敢妄动,我军法处置。”
程忠问:“要是第三天到了,萧将军还是不愿意呢?”
吴月曙陷入沉默。
盛昂低声咕哝:“要我说,之前杀吃活人的事就是不大地道。总归是人命,逼着人吃人,这不是禽兽干的事吗?我有时候想想萧将军的手段,又是佩服,也真有点后背发凉。”
“也是,要不是他逼着,谁愿意干这丧尽天良的事啊……”
“是啊,死囚也是人!从那起我整宿整宿睡不好觉。都是他亲手剥皮拆骨亲手熬汤……”
“吴娘子自尽前和他在一块,说不定就是叫他逼的呢?不然她那么个柔弱人……”
“唉,萧将军是有点太不人道了……”
“其实按他自己排的名单,他不就是打头的吗。要没援军,他早就进锅里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
吴月曙用尽全力敲了敲桌案,半晌才说:“该预备的,预备下吧。”
他这话一出便是尘埃落定,众人欲言又止,还是相继走了。
帐中灯火将熄,吴月曙一个人坐着,突然想起那个夜晚,他对萧恒说,驱人食人,不得好死。
你以为重新做人之后,大伙会怎么对待让他们吃人——逼他们吃人的人?
那时候连吴月曙自己都没有确切答案。
现在,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吃了他。
吴月曙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那口沸锅没有成为萧恒的葬场,他本以为是老天不忍,结果没想到,真正的汤鑊在这里等着了。
果然还是不得好死啊。
口中翻起一层咸腥,吴月曙用尽全力吞咽下去。他默了一会,掐灭那盏灯。
萧恒是不是货真价实的禽兽他不清楚,但吴月曙知道,自己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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