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挑断手筋后单独收押,彭苍璧算是皇差已卸,走得也缓慢。几日后亲手宰牛分肉,在帐中开宴犒军。
酒已半酣,他手下的兵曹上前抱拳,道:“属下搜了恒逆的身,发现了这么一件东西。”
他双手呈上一块五龙紫玉佩。玉质莹润,绝非凡品。
崔清放下酒碗,目光一动,“他是建安侯?”
彭苍璧笑道:“嗐,副帅,你堂兄崔如忌因何而死?不就是因为带着建安侯,叫张彤衷给害了吗。建安侯那时候就被那老畜生弄死了,活得到今日?”
崔清掂起那块玉佩细观,蹙眉道:“但这东西货真价实。”
彭苍璧道:“我也不瞒你讲,听说这小子是个影子,要不能把建安侯装得这么像?听说并州案他就没少掺和。一开始韩天理进京告状被永王截杀,结果叫那刺客放了一马。我听陛下的意思,那刺客就是这小子。他自己不也说了吗?并州萧恒。只怕是个并州人,记着事呢。”
帐中末席处,一个名叫柳英英的将官陡然抬头。
军中以勇武健儿为“番头”,作为轮班的头目,柳英英投军数年,如今正是其中之一。
灯火辉煌处,崔清也点头道:“我倒是听过韩天理的陈奏,说这刺客用的是环首刀,和萧恒也对得上。其实也莫说兵器,单论他这身本事,若非影子出身,如何骇人至此?”
“影子里竟还有这么个热心肠,不得了啊。”彭苍璧叹道,“若是旁的罪状,我定向天求情,给他一个自我了断的颜面,再给他买块风水宝地好好埋了。可他现在顶着叛逆作乱的罪名,陛下拿他回去,是要当众枭首做榜样的。”
他像有些慨然,又像有些后怕,“全赖他没生对人家,不然只怕比咱们的官衔都大。”
彭苍璧再次举酒,“拿下萧恒是大功一件,这几天暂作休整,不日凯旋!”
众将士纷纷捧碗相和,柳英英亦在其中,饮酒时把脸扣在酒碗的影子里,看不见表情。
***
唐东游被捆住手脚关在屋里,每天由石侯给他送饭。一连三日,饭菜热了又冷,唐东游粒米未进。
这天傍晚,石侯端来一碟小菜并一碗热粥,粥里竟零星有些肉脯,瞧着也不是人肉。他低声劝道:“都尉,吃一口吧,过年了。”
唐东游终于有了反应,那张满生胡茬的脸孔轻轻一抖,嘴唇蠕动:“过年了。”
石侯以为劝动了他,忙说:“是,过年了,今儿年三十,我给都尉要点酒来。”
唐东游还是问:“萧将军呢?”
石侯垂下头,颤声说:“都尉,姓彭的已经把咱们将军拿走了,听说过完年就要启程回京了。”
唐东游半晌没说话,问:“有肉吗?”
石侯大喜过望,连声道:“有,有,朝廷给了赈济,说明没把咱们往逆贼上放。旁边的州府也松了口子,还牵来几头牛羊呢!我去找他们给都尉切肉!”
“石猴儿。”唐东游叫道,“我不闹了,我累了,也饿了。他妈的当卒子捆了这两天,我也都想通了。给我松绑,我要吃肉!”
唐东游扔掉割断的绳子,活动着肩膀往军帐走去。众人见了他,脸上皆是讪讪。唯一誓死维护萧恒的高级将领到场,其余人多少昧了良心,再吃便味同嚼蜡,再坐也如坐针毡。
唐东游却浑然不觉,边幅未修,只顾大口吃肉喝酒。
外敌一退,扎下的军帐今夜也要拆除。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萧恒居然没有帐子,他们在帐中相见,也是在吴月曙的帐中。萧恒一直自己睡在城楼,腊月只一床薄被,等需要煮衣而食,他夜里连床被子都没有。
唐东游瞧了眼拆得七七八八的帐子,端起酒碗说:“使君,我敬你一杯,我一直不是个明事理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过了今夜再不会了。”
不等吴月曙说话,唐东游已经仰头吃尽,又满酒转向另一方,“老程,老盛,老吕,各位兄弟们,咱们一块生在潮州、守下潮州,担着情过过命,就是一个娘胎爬出来的兄弟!我从前有什么冒犯,大伙别跟我计较,要计较也赶紧的,咱把这些事都他妈留在今年了了!”
三人先后举酒立起,脸色惭愧,“是我们有错在先。”
唐东游酒量极好,从前吃了烈酒一样打仗,如今敬了两遍,又拍拍石侯,“这一碗,我单独和石猴儿喝一个。谢你啊,谢你顶着那么大风险,肯和我放萧将军。萧将军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石猴儿,你救我爹,这个情唐东游记你一辈子,干了!”
石侯抹了把脸,和他一碰仰头饮尽。
唐东游拍拍他的肩,叹道:“过年啦,也不知道秦少公过得怎么样。听说往柳州去了,柳州那地界好啊,起码他们的使君滚蛋了,秦少公能拿着大权,不会再叫我这种混账撵跑了。”
他最不屑秦灼这种行如男妓之流,如今却改了口,石侯有些奇怪,“您不是……从前最瞧不上他吗?”
“我的确瞧不上,但他是萧将军放心上的人,我唐东游就认!”唐东游看向石侯,“褚都尉在这里的时候,待你多好,跟自己的亲兄弟似的。咱们问问良心,褚都尉这十多年为了潮州生里死里,在老唐心里就是潮州人了。但没办法,他是秦人,秦少公才是他真正的本家,他们要走,是咱们叫人家寒了心。他们要是留下,潮州不一定这么难,萧将军一定不会死。是老唐我作的孽,这里朝秦少公,也和兄弟们赔罪了。”
吕归凤忙道:“老唐,说这些话。”
唐东游笑道:“我使了那回倔,后来也明白了。人家秦少公没有救潮州的本分,潮州该咱们潮州人自己救。秦少公走咱们都怨怪不着,又凭什么去怪萧将军。怪他什么,怪他没变出粮山给咱们吃,怪他为什么没为了守潮州死了?怪援军怎么这么及时,稍微晚来一刻,萧将军就下锅给烹了?这样咱们既保下潮州又不用做叛军,反正人也死了,可劲往他身上泼脏水把自己摘干净就行了,是吧!”
众人不说话,唐东游又满一碗酒,咕嘟咕嘟灌干净。这边离粥铺不远,动静闹得不小,又提起了萧恒,百姓也渐渐围了过来。
唐东游猛地将酒碗一掼,大声喝道:“老唐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做人的规矩!我对萧将军羞辱在先,人家不计前嫌冒死救我回来,我无以为报,这条命就是他的!人家以德报怨,咱们哪?咱们送人家去死,这就是以怨报德!那天一个个叫唤着把他卖了,要脸吗!得意了吗!骂萧将军杀吃活人的,你们再去瞅瞅,炖他自己的那口热锅还在城边没撤下来哪!我还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大发慈悲把他卖了,当天就是老唐我亲手割他的肉分给你们熬骨头喝汤!吃人的是禽兽,他愿意?他明明能跟人家南秦少公一块走,不做他妈的这个禽兽!就算要做禽兽,他先叫咱们吃他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天大伙都计算好换着孩子吃了!那在座的谁也别落,他妈的都是畜牲走狗!畜牲还知道有恩报恩,人反倒这么丧良心吗!”
那天他没骂痛快,今日算是酣畅淋漓,但也为时已晚。唐东游将碗筷一丢,提刀起身就要走。
程忠忙叫道:“老唐,你往哪里去?”
唐东游头也不回,“出卖萧将军赚的酒肉粮食,我吃了,我活下来了。萧将军拿命救了咱们,老唐能当缩头乌龟,眼瞧他就这么死吗?”
人群已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年夜没有欢笑,全是低垂掉泪的头颅。唐东游泪流满面,在里外三层的人群里大声叫道:“乡亲们,弟兄们!大梁潮州,不出孬种!萧将军替咱们击退琼军守下家乡,是咱们天大的恩人!如今将军有难,各位,谁敢随我报效一次!”
他身后,有人霍然站起,高声道:“都尉!”
石侯抱拳叫道:“潮州折冲府校尉石侯,愿为萧将军死战!”
唐东游扭头瞧他,双唇颤抖着要说什么,突然听对面长刀一掼,程忠腾地起身,俯首大叫道:“潮州折冲府别将程忠,愿为萧将军死战!”
一时之内群情激昂,众人纷纷相和。
“潮州折冲府参将盛昂,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主簿吕归凤,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弩手王小伍,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商户邹五郎,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佃户丁三盟,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张记灯笼张曾年,愿为萧将军死战!”
“潮州在册三千口,愿为萧将军死战!!!”
***
彭苍璧到底忌惮萧恒武力不敢松绑,也不许有人治伤止血。虽说吃喝上不亏待,但萧恒到底有些难以下咽。
他右腕伤口极深,血足足淌了半夜,加之饥馁数月,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雪上加霜的是,观音手在此时再度发作。
所幸耳目仍清明,不至于就此死去。萧恒听见自己的血流,听见外头下雨,听见守卫高声叫道:“瞧着犯了癫痫,掰开他的嘴别咬了舌头!妈的这小子捆死了还这么大劲,我撬嘴,英英你上来摁住他!”
“大帅呢,问大帅该怎么办?还留他吗?”
“呸、呸!操他娘的喷老子这一脸血,妈的他不会死在半路上吧?!”
萧恒预感这次极其难捱,自己被捆缚严实,又没法救急去摁穴道。五感与痛感撞击下,只能去想养母,想曹青檀,再受不住便去想秦灼。
秦灼的脸从面前模模糊糊一照,像有花从骨头缝里开出来,轻轻柔柔地敷了一身。耳边远远有人叫一声:“足足一个时辰,是个硬骨头!观音手这种下作东西竟能靠自己撑过来,要不是朝廷拿他,老子就和他磕头拜把子了!”
是彭苍璧。
彭苍璧似乎擦了擦手,“留一个人看着就行了,今儿三十,都跟去吃酒吧!”
一个女人道:“萧恒本事通天,将军还是谨慎为上。”
“这小子现在这样,给他匹马他都骑不动。崔将军到底是女人家,谨慎过头。”
萧恒太知道观音手发作的大忌,但凡昏迷就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他便一直在心中默数,默到万余终于恢复了对肢体的控制,神智才算彻底清醒了。
先前那条绳子竟被生生挣断,如今新换了一条。外头似乎有歌舞喧嚣,有肉香酒香,脚步声……
有人往这里来了。
萧恒没有装睡,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装睡的必要。
一个青年男子闪身入帐,颇为英伟,从他面前半跪下抽出匕首,边给他割绳索边说:“趁着没人戒备,将军快同我走。”
萧恒问:“阁下是?”
“柳英英。”柳英英自知不说清来由萧恒决计不信,匆忙道,“元和十四年,我护送韩天理进京告状,你放了我们一条生路。”
萧恒原本生了疑心,当他用诈,但自己如何都是一个死,彭苍璧没必要贼喊捉贼这一出。这会仔细瞧他的脸,终于和雨雪纷纷中的一张脸孔对上。
萧恒咳了两声,低低问:“放了我,你怎么办?”
柳英英低声说:“我借口解手跑出来的,一会回去吃酒装醉,没人查得着我。”
萧恒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见他态度坚决,便由他扶起出帐。
今夜虽有哨子,但巡逻松散不少,远远闻舞乐欢笑声,火光缭乱确如新年。萧恒走不太成路,柳英英又是挟又是抱才将他抬上马背,替他踏好马镫递上马鞭。
突然,萧恒往他肩上一按。
柳英英转头一瞧,如坠冰窟。
城头一把炬火高烧,火光闪烁处,立出一个持弓带甲的人影。
崔清。
她将火把搁在墙头,火焰在她眼底跳动。崔清没有犹豫,冲城下拉满长弓。
嗖一声箭响破空时,萧恒用尽气力,将马头拨转,挡在柳英英之前——
箭风擦面而过。
萧恒有些讶然,但崔清似乎没有补箭的打算。她甚至没有多留一个眼神,提弓走下城墙。
柳英英搀了萧恒一把,急声说:“崔将军这是一念之仁,一会巡逻就要到,将军快走!”
萧恒没有力气讲话,只拿眼睛看他。
柳英英知他之意,道:“将军对我有救命之恩,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得报将军一命,那我这条命得报给大帅。将军是利落人,只管自己去。这是我求仁得仁!”
萧恒久久注目他,想开口,却剧烈咳嗽起来。他向柳英英抱拳揖到马头,喘息道:“难报君恩。”
柳英英松开他的马缰,也一笑抱拳,“将军珍重。”
萧恒几乎伏在马背上,看不清表情,终于,马鞭挥落,骏马飞驰而去。
夜间野外少人,更别提是除夕,这么快马疾奔小半个时辰,萧恒不得不按马喘息。
不能回潮州,自己一旦走失,彭苍璧定会卷土重来。潮州百废待兴,如何再经得住一番战火?
萧恒而今精疲力竭,正要驱马转头,突然听不远处传来动静。静夜之中浩浩荡荡,听上去不在少数。
他身上没有兵器,正要咬牙拨马,忽然听见有人高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萧恒身形一僵,竟有几分不可置信。
那人往前疾走几步,紧接着,石侯的声音往后大声叫道:“都尉,是萧将军,是萧将军!”
一匹快马飞驰而来,唐东游连盔都没带,一见萧恒正要失声,萧恒已轻轻张了张嘴唇,用气声说:“先走。”
他身后人马隐现,但实在说不好是什么队伍。有带甲拔剑的,有拿锄头铁锹的,夜中也瞧不清多少人,乌泱泱一股脑全围上来。
唐东游接过萧恒手中缰绳,低声叫道:“走,咱们快走!来个人快马回去通报使君,热好饭食,找几个靠谱的郎中!”
***
萧恒强自忍耐许久,半路终于撑不住昏过去。唐东游手脚大乱,忙带着他一马当先回了营地。
帐外,吴月曙和百姓翘首等候,一见人来忙叫道:“快进帐,军医在里头候着,剩下的人出去接应,今夜务必盯紧岗哨!”
萧恒由唐东游背下马,他这样钢筋铁骨,落在背上却出奇的轻,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胸骨。唐东游心中一酸,也不敢耽搁,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忙叫军医上前诊脉。
军医一卷他右腕袖子,便见那尚未凝固的一道血口,灯火之下,黑红狰狞得极其可怖。
石侯惊叫一声,唐东游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吴月曙勉强镇定下来,问:“将军伤势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将军脉理十分古怪,瞧着是多年枯败之象。但将军作战又如此骁勇……在下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啊!”
石侯忙问:“手呢?将军的手是怎么回事?”
军医颤声道:“将军的手筋……被挑断了。”
吴月曙倒吸口气,“能接好吗?”
军医忍不住掩面,摇了摇头。
石侯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唐东游拍着他肩膀,也是忍不住打哆嗦,吴月曙瞧着萧恒那张死灰面孔,眼泪潸然而落。
士卒百姓守候在外,听见哭声一起,还道萧恒有什么万一,纷纷跪在地上,捶胸顿足地痛哭起来。吴月曙骇了一跳,忙打帐出去,急声道:“乡亲们,乡亲们快快起来,将军性命无虞,大伙快快起来!”
邹五郎站在一旁,上次他家里被抄,妻女险些被拉去卖掉,还是萧恒出手打断,他一直感念在心。如今第一个上前,忙问:“将军现在是怎么个情形?”
吴月曙犹豫片刻,还是道:“将军劳累许久,如今睡下也当休息,只是将军的右手坏了,很可能……再无法提刀了。”
他此话一出,邹五郎反而松一口气:“不能提刀怕什么,我家有些薄产,能供养将军一辈子!”
众人纷纷叫道:“只要将军人好好的,我们就算再饿死,也不会短将军一口粮吃!”
“薰娘显灵了!将军保全性命,薰娘在天有灵啊!”
百姓哭作一团,吴月曙只好劝道:“大伙都回去吧,将军得好好休息,不能再受惊扰。”
如此百姓才肯散去,士卒们也轮值戍守。第二天太阳初升,萧恒尚未醒转,哨兵已急匆匆闯进帐内,失声喊道:“彭苍璧重新折回来,说萧将军逃走,要来潮州搜人!值守的兄弟在拖时辰,使君快想想,能把将军藏哪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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