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三月杂花满枝,千里关山之外,凉州城中仍是料峭小寒风。
一早下起了雨。
织染署外,一群年轻的织娘躲在避风的回廊下等候着抽签。不时有人面有忧色,长吁短叹。
“听说新来的监令大人铁面无私,这回考校,各坊总共要裁撤掉上百人呢!”
“什么铁面无私!不过是柿子挑软的捏,找个由头打发走一些人。他若敢将蔡嬷嬷的侄女撵出去,到时再说一句铁面无私也不迟……”
说这话的织娘却被边上的姐妹狠狠掐了一把腰,生生将不满的话头咽了下去。
众所周知,凉州织染署是官办的织造司,下辖六大坊,其中绫锦坊所制衣冠饰物专供凉王府内眷。当初能被选入织染署的织娘,自然技艺不俗。
奈何当中也不乏许多托关系走门路的人滥竽充数。到如今,整个织染署已有各色匠人一千余。每月工钱都是一笔庞大的开支,显然太过冗余。
前几日,织染署新来了一位姓严的监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火便烧到了一众织娘身上。整个织染署上下都盛传,此次织造技艺考校之后,署中将有大动作,各坊总共要裁撤掉上百人。
织娘们寻常各司其职,有人专织绢纱,有人擅织罗绡,平日能用上的织艺不过二三十种,但考校的技法却涉猎广泛,多达上百种。
因此,今日这场考校,可谓哀鸿遍野。就连织染署中最谙熟手艺的织娘们也大都绷紧了一根弦。因为谁都晓得,最终会被撵走的,自然并不是那些沾亲带故滥竽充数的人。
狭窄的回廊下挤满了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里头唱名。
姜晞来得稍晚,只得撑着伞站到潮湿的台阶下,翘首往织房中张望一眼。
沥沥风过,廊外满树粉白的垂丝海棠如珠倾落。伞下素净的裙裾被风掠起,摇曳生姿。只不过小小织娘的孤姿净妍,并无甚人在意。
被吹得有些冷,姜晞不由拢紧身上薄袄,小心将怀中温热的青团藏在衣襟下。
姜晞是绫锦坊最出色的织娘之一,也是整个织染署极少数能织妆花缎的年轻小娘子。今日这样的考校于姜晞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毕竟撵了谁也撵不到她头上去。
但对姜晞的表姐小招却是一道艰难的坎。
姜晞的养父老姜是凉王府上养马的杂役。老姜有个亲妹子嫁给附近的军户做妻子。只是嫁过去没几年得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小招。
那军户后头续娶了一房妻子,又生了五六个孩子。小招身为长姐,自然需得早早出来学一门手艺,贴补家里。
小招性子腼腆,人长得清秀,对谁都温温柔柔,颇讨人喜欢。只是与姜晞这样出色的织娘相比,梭织技艺算不得精湛。这些年在绫锦坊大多只做些拽花摇纬的活计。
可今日织染署的考校,涉猎太过广泛,许多技法难免生疏。可想而知,若绫锦坊必须裁撤掉几个人,小招这样的,自然首当其冲。
因此她心中紧张,连早饭都顾不得吃。
因着小招的缘故,姜晞心里也不得轻松,目光寸步不离地望着织房门口。
等不多时,十几个织娘从里头陆续走出来。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却苦着一张脸,愁眉不展。
立即有人围拢上去,悄声打探着里头考校的名目,翼望着临时抱一抱佛脚。直到署丞出来唱名,廊下才又渐渐安静下来。
姜晞踮起脚尖,一眼看到人群后失魂落魄的小招,匆匆收了伞,提着裙裾上了台阶,挤到织房门前。
小招眼睛发红,堪堪忍着没有哭出来。这模样不消多说,姜晞也猜得到结果。
她心头有些堵,但木已成舟,却无谓再徒然伤悲。因此一把攥住小招的手,拉着她往僻静处去,开解她道: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阿姊不必太难过。”
说着从怀中取出捂了小半个时辰的青团递到小招手边:“呶,春笋肉丝馅的清明馃,我特意问范娘子多讨了一个留给你,趁热可好吃。天塌下来,饭不能不吃。”
小招摇了摇头,此时哪有心情吃东西。一开口,豆大的泪珠忍不住滚落下来,哽声道:
“你晓得我阿娘,一文钱都要计较半日。若是织染署呆不下去,遭人耻笑不说,她岂会平白留我吃闲饭呢……前日我家中约了媒婆相看,那男的出门时,我见他的腿有些瘸。我原本不肯同意这门婚事,可往后……”
小招的爹是军户,家中男子年满十四之后,每年都需得服役。短则三两月,长则大半年,若是战事起,还得自带米粮往前线戍边。良籍的人家极少与这种人家结亲。
她家中兄弟姊妹多,每月嚼用都是一大笔银子,因此穷得叮当响,婚事上自然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
可她性子模样都不错,又在织染署吃官家饭,再怎样破落也不至于嫁一个瘸子。
偏偏当初跟着姜晞来织染署学艺,前头四年都只能做学徒,非但拿不到一文工钱,反而每年都需得勒紧裤带挤出一份束脩孝敬师父。
这份恩情成日被她后娘挂在嘴边,又嫌她往后出了嫁,挣了多少钱也并不会多贴补娘家。因此如今说亲,一味只想在聘金上狠狠敲一笔。
若还能在织染署挣一份工钱,她继母还可由着她再挑拣一二。如今失了倚仗,只怕那女人心头气恼,也不管癞的跛的,只管趁早敲一笔聘金银子,草草将人发嫁出去。
继母拿捏着她的婚事,小招寻常不大在人前提起。怕坏了名声,旁人忌惮她后娘,往后她婚事上也只会越发艰难。
此时在姜晞面前交了底,心中忍不住委屈伤怀。只是因着织房那边人不少,小招并不敢哭出声,只咬着唇,侧身靠在墙壁上,悄悄抬袖抹眼泪,强颜苦笑着,自嘲道:
“这就是命吧!你不晓得,为今日的考校我私下里下了许多苦功,这些日子天天熬到夜半三更。只是连老天也不肯眷顾我这样庸碌的人……“
她说着吸了吸鼻涕,瑟缩着靠墙蹲下去,将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里不尽的委屈:“方才我分到的织机筘框原先断过,应是才修好,没打磨平整,丝线老是被刮断。我去寻郎官换织机,他却只瞪了我一眼……”
姜晞抿了抿唇,只觉心中多少宽慰的话都嫌苍白无力。署中要裁撤许多人,小招平日不大起眼,难免有人逢高踩低,仗势欺人。
可人生在世,尤其她们这样无所倚仗的卑微之人,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平平顺顺,不遭遇些坎坷呢?
当年火灾中与阿娘离散之时,年幼的姜晞也曾走投无路。多亏了老姜一线善念,虽则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到底从碗中匀出一点口粮来,养活一个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孩子。
老姜并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为人木讷老实,一个月只得七百文月钱,是凉王府最微贱的下仆。但却是姜晞这一生最感激的人。
小招是老姜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姜晞做不到对她的难处无动于衷。
“阿姊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设法去求一求坊中的管事,看能否让你再试一次。”
姜晞蹲身握了握小招的手,而后将伞靠在墙根处,起身往织房那头去。
回廊外到处是三三两两的织娘,大都等待着织染署中的考核。
姜晞面皮薄,从前未曾做过求人的事。况且旁人技不如人,都要被剔出织染署去,凭她是谁,又有何权力去要求管事对小招网开一面?
可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招在她眼前一步步陷入泥潭,自己却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不论事情结局如何,总该放下矜持和脸面为她想想法子。
她等在织房门口,等到署丞唱完名,转身欲走时,拉住那小郎官的袖子,鼓起勇气将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事实上,绫锦坊的织娘姜晞在整个织染署中都颇有名气。倒不是因为她织妆花缎的技法精湛,而是因为姜晞生得美,堪称色冠六坊。
只是姜家是奴籍,织染署中未婚的郎官虽官阶低微,稍有气节也不会想娶这样出身的女子为妻。
但这也并不碍着那小郎官因被她拉住袖子,温声低语与他说两句话,怦然就红了耳根。
“织机筘框是坏的,频频刮断丝线。这样子岂不是对分到这台织机的织娘们太不公允呢?织染署里正经的织娘,学艺时哪个不是五更起,三更睡。多少辛苦您往日也曾看在眼里。若败在这个上头,总叫人心中不甘呢。”
先前旁人看姜晞截住署丞,晓得她来为小招说情,多少都有些虎视眈眈。毕竟塞进去一个小招,不知道谁会被挤下来。
此时听闻织机竟有坏的,一时庆幸,一时义愤,纷纷出言帮着姜晞,希翼着能将那台不大趁手的织机换掉。否则保不齐事情要落到自己头上。
那署丞一时为难,朝织房后看了一眼,迟疑道:“我今日只管唱名、核验身份。旁的事岂敢擅做主张?不过监令大人此时就在坊中,姜娘子不如去问问他的意思?”
严监令虽是新官上任,威猛为治的名声却早已传出来。据闻此人性情冷硬,刻薄寡恩,这才到任上就大张旗鼓搞了今日这一出,署中匠人要裁撤掉十之其一。因此织染署上下许多人未见其人,早已心生畏惧。
此时哪个敢在风头上去触他的霉头?一不留神,说不得被他找个由头打发出去。若惹得严监令不喜,将来即便留下,恐怕也会被处处针对。毕竟得罪了上官,署中整治人的法子可多的是。
因此方才还附和着姜晞的许多人此时又不敢再多嘴了。
姜晞深吸一口气,谢过那署丞,硬着头皮穿过织房外的甬道,自往坊后去寻严监令。
穿过幽深的甬道,顺着一排寂静的廊庑往前,便是织染署办公的值房。早春乍暖还寒,榆树才冒出嫩绿的新芽。姜晞一抬眼,便见一个陌生男子身姿挺拔,负手立在值房门口苍劲的榆树下。
那男子一身玄色圆领长袍,身形瑰伟,周身气势肃杀冷峻。
姜晞只觉这位监令大人瞧着与寻常郎官大为殊异,既有几分武将雄姿英发的锐气,又不失文臣骨气深稳的风流意态。独独不见署中郎官们身上那种按部就班的小心翼翼。
这样英伟傲岸的一个人,却被遣到织染署里做个八品监令,陷在一堆丝丝缕缕的纷繁琐事中,难怪人也变得刻薄无情!
察觉到姜晞的脚步声靠近,那人不动声色侧目望来,目色湛然沉毅,暗藏锋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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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织染署严监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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