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远处人声纷沓,几个郎官拥着一众亲卫,抬了许多布帛从库房出来。
裴琰松开压在姜晞背上的手肘,而后将她的钱袋抛了回去,歉然道:
“姜娘子兴许当真认错了人。我并非织染署的郎官,若因你之故,插手署中之事,恐惹人非议。”
姜晞气得浑身发抖,动作僵硬地接住那钱袋,只觉此人可恶之极。他分明一早就晓得她认错了人,却借机对自己搜身。眼见瞒不过了,这才假惺惺道歉。一想到他方才在自己身上肆意妄为的手掌,心中不由郁怒。
但此时署中一众郎官簇拥着许多陌生的武士朝这边走来,他不要脸,可她还要在织染署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并不能在人前与他为此事争执,闹得风风雨雨。因此只得先按捺下心头怒气,背过身子将微乱的衣襟理平。
一个郎官捧着布帛前来让裴琰过目。姜晞余光里见他玄色的衣摆在众人簇拥下走开,这才渐渐镇定心绪,在人群中搜寻严监令的身影。
只是有些不巧,织染署中的郎官姜晞大多都熟识,唯一一张陌生的面孔,此时正站在裴琰身侧,用恭谨的声调与他细述织染署所织布匹的幅宽和长度。
姜晞见那人身穿青色官袍,瞧着约莫二十七八岁,眉间一道深刻的纹路,模样清瘦,不苟言笑。署丞随侍在侧,当是织染署监令严谦无疑。
他眼下正忙着,想必没功夫搭理姜晞。姜晞正犹豫是否要先回去,身后却突然有人唤她。
“姜娘子,这是做什么了?怎的裙子这样皱?”
姜晞听见这话,心头不由一紧,下意识回手抻平裙裾后才被裴琰所搜之处。
她心中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问这话的并非别个,而是绫锦坊如今的管事娘子堇红姑姑。
去岁年末,坊中原先的管事宋娘子因眼疾请辞。堇红年后才入绫锦坊,迄今不过两月余。因她姑母乃是凉王妃身边得用的心腹嬷嬷,堇红在一众织娘们面前自然自矜身份。除了署中公事,平时并不与底下的织娘们多交道。
姜晞与她也不算熟络,自然不会与她多说什么,只含混道:
“方才在前头织房外蹲了片刻,可能因此裙子有些褶皱。”
堇红见她并不肯说实话,晓得问不出什么来,遂也不再多问,只笑吟吟拉着姜晞走到一旁角落处,叫她帮着自己清点布帛数目。
“仅是夏布就有一万八千多匹,生绢五千七百余,绫罗还另计。几十辆马车都要拉好多次,不晓得今日点不点得完呢。偏又赶上署中考校,实在抽不出人手。”
堇红将记录的薄册交给姜晞,一面清点,一面抱怨道。
姜晞闻言,眉尖不由蹙起,望一眼廊下渐渐堆积如山的布帛,忍不住问道:“那监令大人今日得不得空?”
堇红不由轻嗤,笑着反问道:“你说呢?”说着瞥一眼姜晞,半开玩笑,
“听说之前宋娘子临走时,曾举荐你做绫锦坊的管事。如今坊中许多织娘心中并不服气我,每每拿你与我相比。
但姜娘子也需谨记自己的本分,应时刻记着,而今我才是绫锦坊的管事娘子,若是坊中有事,不宜越过我,径直来找监令大人呢。”
她言语和气,话里却尽是敲打之意。
姜晞心中一凛,方才署丞让她来值房找严监令,因担忧小招,她也未曾多想,无意中竟犯了堇红的大忌。
好在堇红并未太过计较,见姜晞窘迫,随即转了话头,主动问起姜晞的来意。
姜晞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略微放松了些。
事实上,如署中大多数织娘一样,姜晞之前对堇红的印象并不太好。因为绫锦坊几个挑梁顶尖的织娘素来以手下功夫见真章,从前宋娘子便以花本设计清贵典雅出名,织出的妆花缎在外头千金难求。
而堇红并非织娘出身,对织妆花最繁琐复杂的挑花结本①之事一窍不通。身居要职,却才不配位,没有过硬的本事,自然难叫人敬服。姜晞对着她,自难生出信重之心。
但经此一事,她心中对堇红的成见倒是减轻了不少。
姜晞便把小招在考校时的遭遇与堇红一说,原以为她多少会为小招掌理,却不料堇红只是了然地笑了笑,“那织机原就是故意安排的,严监令又怎会让她再试一次?”
姜晞瞪大了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她这番说辞。想起小招为着这场考校日夜苦练,署中却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对付织娘们,心中自然怒意难消。
堇红见她满面怒色,忙拍了拍姜晞的手,无奈叹道:
“我晓得你心中不忿。可设身处地,你若是严监令,又能怎么办呢?唉!不怕你晓得,其实咱们织染署今年的处境……实在太难了些。”
她说着环顾四周,见署中大多郎官和裴督军的将士们正忙着搬运布帛,而严监令与裴琰进了值房后未再出来,这才压低声音与姜晞抱怨道:
“你瞧这如山的布帛,算算需得多少织娘织多少时间?那姓裴的是魏人,领的并非咱们凉州军,凭什么咱们需得供奉着他们?这些布帛送出去,就像打了水漂,一个铜子儿都拿不回来。
上头也不拨银子,只叫咱们织染署担着。严监令奈何不得他们,手里又变不出银钱,也只能刻薄底下的织娘们了。”
姜晞抿唇,这才明白织染署要裁撤人,非但因为滥竽充数塞进来的人太多,还因有裴琰这样强取豪夺的硕鼠。
“所以你与其指望严监令发善心,让小招再试一次,不如叫她去跟姓裴的讨要这次的布钱,说不得还要来得更容易些。”
说到这,堇红似也觉这玩笑话开得太大,不由捂嘴笑出了声来。
姜晞侧目望她一眼,不明白堇红在笑些什么。绫锦坊的妆花缎,蚕丝都从遥远的江南采买,所耗金丝银线不知几何,每台织机五六个织娘协作,每日从卯时织到酉时,不过能织两寸。贵人的一件衣裳就奢靡无度,说是寸金寸锦也不为过。
可署中却不敢谏言贵人少穿一件衣裳,而是选择毁掉一众织娘赖以为生的饭碗。
遇上裴琰这样无耻之尤的豪强之辈,也是一样的情况。最底层的织娘们每日辛劳织出这如山的布帛,临到有事,却又永远是第一个挨刀的。
织染署的监令和管事怕得罪这位裴督军,他却早将她得罪透了。身为绫锦坊最出色的织娘,成日只与织房中的丝缕为伍,姜晞也不惧得罪什么权贵。
因此接下来姜晞一直很沉默。等到严监令送裴琰出门,姜晞便借故放下登记的薄册,径直出了值房所在的院子,到织染署大门外等着。
廊檐下,织娘们仍等在萧瑟的寒风中,有人无尽期待,有人面色仓惶,悲欢殊途。
姜晞望着这样的场面,心下一股强烈的悲怆涌起,眼底不由生出一层薄薄的泪意来。
她咽下喉中苦涩,紧抿唇角,靠着墙壁静静等着。不多时,就见裴琰面色平静地撩开袍裾,从大门内跨出来,似察觉到她的目光,警觉地侧目一顾。远远瞧着,昂藏八尺,松风竹劲,气势凛然沉肃。
见那小织娘站在墙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自己,裴琰推开侍卫举过来的伞,径直冒着雨大步朝姜晞走来。方才无心冒犯之举,她在人前忍气吞声,此时专程等在这里,总需给人一个交待。
战场上淬炼过的男人,如出鞘的利刃,总给人一种挟带风雪凛然的凌厉锋芒之感。姜晞望着他步步迫近,克制下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怯,咬紧牙关,攥紧袖中的拳头,矢志要替织染署将这笔银子讨回来。
因此裴琰甫一站定,姜晞硬挤出一丝笑意,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钱呢?”
裴琰一愣,但她愿意用钱解决这事,自然再好不过。只要不是仗着他碰过她的身子,便吵着要入府做妾,舍些钱财只是小事。
只是该给多少银子,裴琰心中并不确定。因此转头低声询问身边的侍卫:“……城中的花娘,一次要多少银子?”
裴督军乃是河东裴氏长房嫡长子,自来以家族兴盛为己任,在军中亦手不释卷,洁身自好。才入凉州城,竟过问起这样的事,难免叫人意外。
那侍卫瞠目望了裴琰一眼,又觑眼看一眼姜晞,挠了挠头,从钱袋中取了二两银子出来。
裴琰接过银子,见比这织娘绣袋中所有银钱加起来略丰厚些,心中也觉得尽够了,便转手放在姜晞手中,清了清嗓子,再次致歉道:“在下无心之失,冒犯姜娘子。这点补偿不足为道,却是裴某的一片心意。”
姜晞望着手心的碎银,面孔霎时涨得通红。
旁人不知,裴琰此举却正戳中姜晞心中一桩隐秘的痛处。她阿娘原是人家府中的小妾,因生得貌美,被府中主母嫉恨,后来寻了错处卖进窑子里。
那年同春巷的大火烧尽了整条街,也终于磨灭了这段记忆深处不堪回首的旧事。这世间除了老姜,旁人只知姜晞是那条巷子上杂货铺家的孩子,双亲亡故,被路过的老姜捡回来。
这些年,沉浸在妆花条缕清晰的经纬之中,姜晞也似乎忘记了幼年尘封的记忆,却在这一刻,被突如其来的一锭碎银击中死去的过往。朦胧中似看见她阿娘高高挽起的发髻,明亮的郁金裙旋转如花,惹得满楼热烈的喝彩。
曾经,那也是姜晞所畏惧的将来。记忆深处的屈辱和畏惧,却被裴琰这一锭碎银唤起。
姜晞的面颊这一刻嫣红,一直红到了耳根里。她敛下眉睫,望着掌心可怜的碎银,忽而用力拽住了转身欲走的裴琰。
“裴大人开什么玩笑?这点银子怎么够?”
身侧的侍卫旋即抽出长剑,裴琰淡漠的眼神扫过姜晞清艳至极的眉眼,抬手制止了侍从,沉声吩咐道:“再给她十两银子。”
姜晞听得心中鬼火直冒,堪堪忍住想扇他巴掌的手,指着街面上运送布帛的车马道:
“凉州并不产丝麻,因此夏布生绢绫罗之属,都比别处卖得贵一些。今日裴大人从织染署运走夏布一万八千六百匹,生绢五千七百匹,绫二千六百丈,罗二千六百丈,署中绢帛布匹皆是四丈一匹,依市价,总计是两万零六百贯钱。”
小帐不可细算,白嫖了织染署这么多布帛,他又在高傲什么呢?
看着裴琰渐渐冷肃的面颊,姜晞心头憋着一股气,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学他方才在值房前对自己的无礼之举,伸手在他胸膛和腰腹处胡乱摸了一把,而后将他方才给的那锭碎银塞在他蹀躞带里,豪气道:
“冒犯了裴大人,民女也是无心之失。这点补偿微不足道,却是姜某的一片心意。”
边上的侍卫面面相觑,因裴琰方才伸手制止,诸人并不敢贸然出手。此时看着裴琰僵硬的脸色和紧绷的下颚,恨不能自戳双目,原地消失。
这些年南征北战杀伐果决的定北侯,打生下来就注定是天之骄子,面上行止温谦有礼,骨子里却不可一世,何时吃过这样的瘪?
①挑花结本:古代织锦中的关键工艺和重要环节。
简要地说,就是用丝线作经线,用棉线作纬线,对照绘制好的意匠图,挑制成花纹样板“花本”。然后运用“花本”上机,提经织纬来完成织造任务。(摘自百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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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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