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四月的小县城处处都是春天的痕迹。与清明假期匹配的不是雨纷飞，而是毫无遮掩直直洒下阳光的大晴天。金色的针芒射向东旭一中蓝白相间的瓷砖，学校伸缩门前牌匾闪烁着点点金光。坐落在东旭城郊的一中公路旁半垂着焉嗒嗒的狗尾草。
日当正午，伴随着令人心情愉悦的下课铃声响起，清明假期也随之来到。
“理综卷子带了，数学报纸……”夏芷祎看着占据黑板四分之一的假期作业不慌不忙的收拾书包。想着楚浠竹提前离校，便也不着急，越发慢条斯理。哼着歌，书本逐渐将书包填满。
“万一呢，万一我这次想要在这个假期好好学习呢。”夏芷祎嘟囔着，提起重了不只一星半点儿的书包，踏着祝你平安的歌声走出教室。
人头攒动的楼梯间，前面一位女同学兴奋地侧过头对她朋友说：“放假啦，终于可以回家了！我好——想家啊，想妈妈，想红烧排骨，红烧里脊……呜呜……”
想家吗……
夏芷祎怔住。她自幼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记事起便是在各个亲戚家借住，每周天可以见面的日子在记忆里已经模糊。直到小学被接回父母身边，可醒着的时间里只有妈妈，当时作为货车司机的父亲早出晚归工作和夏芷祎的作息完全错开，只有迷迷糊糊间打开的房门缝证明他的存在。慢慢长大，夏芷祎对分别已经习以为常。她眨眨眼，低头向前。
等她磨磨蹭蹭走到校门口公交车站台的时候，已经是放学半小时后了。
提着行李看着挤满了人的公交车，夏芷祎咽了咽口水，看向依旧排着长龙的车门，扭头选择走到下一个站台——那里有不会经过校门口的1路公交。
拉着行李箱，穿过车站排起的长龙，走过熙熙攘攘的流动小摊，被一辆又一辆明显超载的公交车落在后头。沥青路上，公交车窗里人挤人。过重的重量像把轮胎挤扁，吱吱呀呀向远处缓慢驶去。
路上错过了几辆可以回家的公交，直到冒着汗水到达下个车站却依旧等不到车时，因放假而感到愉悦的心情彻底消散。夏芷祎小声嘟囔，“为什么学校要在这么偏的地方？为什么我不在原地等？为什么路过小吃摊的时候我不买点吃的，都等饿了……”夏芷祎皱着眉，向马路上看，收回视线时看到一个衣着黑色外套的女生。大概也是没等到车的同学吧，她没太在意，收回视线。
叮——是爸爸的短信。
夏建新：【还没坐上车？我来接你】
【嗯】
夏芷祎顶着太阳，用力地按老年机按键发泄着内心的烦躁。瞥见那个一身黑的同学还站在距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时，略微感到了一些微妙的平衡感。她摇了摇脑袋，把这莫名其妙的情绪从脑海里甩出去。
不知道是多少次抬头看向车流，夏芷祎习惯性伸手扶酒瓶厚的镜框，镜片里一辆黑色越野型小轿车慢慢向她靠近。
车窗滑下，露出驾驶座上一张笑出褶皱的脸，“上车吧。”夏建新边说着边下车拿起夏芷祎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夏芷祎无意识地皱着眉头走向副驾驶，上车，关门，系安全带，一气呵成。
“那边站着的是你的同学吗，一起走吧，直接把她带到城里去，好坐车。”夏建新来到车窗边问。
夏芷祎扶起滑下的方框眼睛，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那位一身黑的同学，“不是，不认识。”夏建新有空可以去接送她的时候这种事情时常发生，但十次里有九次都因及其像不怀好意的免费黑车而被拒绝。
夏建新是个在外面很热心的人，一直都是。尽管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还是挂着笑脸热心的对那个女生说：“你要一起走吗，这儿不好等车。”
后来夏芷祎无数次回忆这个算得上初次见面的场景，她后知后觉的想喻星舟没有拒绝的原因或许是她以为是拼车。
等那个女孩上车后，他放好行李箱，坐上驾驶座，缓慢地驶离东旭一中。
长时间地在太阳下直晒，心情变得无比烦躁。汽油混着皮革的味道环绕在鼻尖，眩晕的感觉和着想吐的胃，一齐压在她身上。自上车后放假的好心情已经完全转化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不仅仅是因为晕车。
放假可以短暂地逃避学习上的举步维艰，学校里心余力拙的社交。上学可以一时逃避压抑的家庭生活。可无论怎样，最后的结果都是精神崩溃。夏芷祎的短暂的十七年是没有根的浮萍，被湍急的河流推着向前漂，向前是她唯一的路。
学习和成长塑造的三观和传统式家庭观念的地碰撞使得每次回家迎来地是无尽的争吵。无解的是，站在对方角度，像她这样勉强够得到小康的家庭，除了读书，没有别的选择。
她像是夏天的满汽汽水，一直处于摇晃的状态，不知何时就要炸开。
车外的景象快速划过，车内很安静。在红绿灯处踩下刹车，夏建新看向她开口，“饭已经弄好了，回家热热就可以吃。对了，你姨来家里了……你要像你姨的女儿学习，人家可考上了985大学呢。”
夏芷祎目不转睛的看着车窗，轻点头。果然，提着行李箱顶着大太阳太久情绪里的烦闷并没有在上车后立刻消失吗，她心不在焉的想着。
夏建新絮絮叨叨的没有要停的意思，“回家把饭吃了就做作业，不要到时候要开学了作业一点都还没动……放假这么多天，要看书，好好学，你现在高二了……”
夏芷祎无意识捏衣角，侧着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胸口明显地起伏勉强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汽油皮革混杂的味道刺激鼻尖，带动着眩晕的感觉想要在脑袋搅个天翻地覆。令人窒息的味道如同真空罩一般，把她和世界隔绝开来。
“内个同学……支付码在哪里？”轻柔的声音明明听起来没有任何的分量，却蕴含着润物细无声的能力，轻柔的在罩子上扎出了个小孔。
夏芷祎被拉了回来。
夏建新笑着，“不用给钱，顺路把你捎带城里去坐车。”
夏芷祎轻推眼睛，缓了缓脑袋的眩晕感看向后排，“顺路的，不用。”
那个女孩感到尴尬，有些手足无措看向夏芷祎，“同学，要不我加你好友？”
是想转钱吗？夏芷祎抿唇，眯眼，“不用，真不用，我们都要去城里，顺路捎上。”回过头，风通过车窗空隙迎面吹来，夏芷祎享受的闭上眼。
开了个头，接下来的聊天就自然的多了。夏建新本就是个健谈的人，顺势便开起了头。
“小同学，你要去哪儿，我们到市中心车站那边，我看把你放到哪儿好赶车。”
“到城北车站就好。”后排传来温温柔柔的声音。夏芷祎看向后视镜。镜子里女生清秀的模样，头上竖起的呆毛颤巍巍的立在短发上，是个看起来很酷，性格却格外温柔的女孩。
夏建新向右打着转盘，余光看着右后视镜顺着话题说，“小同学，你高几的啊？我娃儿高二了，学理的。”
“高一，学文的。”她轻咳了声。
“现在高一就分科了？我这届高二才分科。”夏芷祎微诧。
“不是说下一届是最后一届文理分科的嘛，所以分的早些？”夏建新聊着聊着就刹不住车了，“小同学，你咋这么迟没赶到车家长还没来接呢？”
“妈妈在东海，远了赶不过来。”她捏紧手机，有些局促。
“哦，市里离咱东旭县确实远。”夏建新还想继续问，“那……”
夏芷祎皱起眉看向后视镜，女生神情无措，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却还是及有教养地回着话题。夏芷祎听着越来越像审问的话题，笑着打断说，“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查户口的呢。”
夏建新哈哈的笑两声，止住了话头。
直到驶进车水马龙的城中心，安静了许久的车内才再次响起夏建新的声音：“我们就在凤凰路，我把你放到这个站台附近吧，城里好赶车。”
“好，把我放到这儿就好。谢谢叔叔，谢谢学姐。”她温声说道。
黑色小轿车开着右转弯灯，慢慢停下。
夏芷祎坐在副驾驶上等着夏建新放行李箱回来，听到越来越大的行李箱骨辘辘的声音，夏芷祎扶起眼镜，侧过头——是那个女生。
“谢谢学姐，学姐假期愉快！”那个女生有些腼腆，握紧行李箱拉杆看着夏芷祎，提起嘴角。
夏芷祎愣住，扶住镜脚看着短发女生，“谢谢，你也是。”
直到小车左转带来的不适，夏芷祎才堪堪回过神来，看着突然打在右脸上的阳光突然感叹，“大晴天也不是那么烦人嘛。”
“嗯？”
“没什么。”夏芷祎侧头看向窗外。
也许帮助了别人，自己也会心情好吧？尽管准确来说，夏芷祎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她眯起眼，主动向阳光靠近，很舒服。
看着在阳光下万物都染成了金色的城市，夏芷祎摇晃的瓶体有了久违的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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