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江云悠是在香喷喷的藕汤的召唤下跟周公他老人家告辞的。
“阿昭妹妹!你可算醒了,快起来快起来,尝尝我新做的藕汤,吃完赶紧上路了!”
江云悠被一嗓门喊清醒了,揉着眼坐起身子“唔,紫萍姐,你怎么来这么早……”
“哎呀,快起啦,要不早市该散了。”
郭紫萍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干脆利落,江云悠在她迭声催促下,捧着尚迷糊的脑袋跟李大娘告了别,踏上了去丹阳的小路。
丹阳城内八街九陌,商铺林立,早市上人潮如流水,吆喝声、讨价声熙来攘往。一位拎着菜篮的大婶身手矫健的在人流中横行,一个转身差点把江云悠顶飞。
谢衡及时撑了下她的肩,与她调了个身位。
江云悠叹道:“都说丹阳女子纤细如柳,合着是挤出来啊,这人山人海,不纤细是寸步难进啊。”
李晋川被她的话逗笑,解释道:“早市瓜果新鲜,进来流民渐多,百姓难免紧张,故开始囤积物资,买卖的人自然多……只是长此以往,会造成丹阳畸形发展的。”
江云悠顺着他的话正想着,郭紫萍已经眼疾手快的抢了个摊位,招呼他们三人过去。
她会做生意口才又不差,没一会儿就卖出去好几颗白菜。
反倒是李晋川做什么都一副不慌不忙的文雅范,主打一个姜太公钓鱼。
谢衡看此处已经妥当了,便准备喊江云悠离开。他四下一找,这才发现这人扮作买家混入人群,跟郭紫萍一唱一和的,当托儿当的正热闹。
这人真是一秒钟看不住就能翻出新花样。
他趁她倒气的功夫把她拉出人群“改行这么快呢状元郎?”
“我们聪明人就是做一行行一行。”
江云悠回头看一眼门庭冷落的李晋川,要不是郭紫萍带着,估计一天也卖不出多少。
思及此,她忍不住和谢衡八卦道:“你说紫萍姐姐人好性格好,又跟李大哥是青梅竹马,李大哥为什么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李晋川丁忧之期将至,以他的刻苦所学和抱负,未来将有无限可能,不会为了芦花村的情爱停留。”
江云悠停下,复看向郭紫萍和李晋川,紧邻的摊位上,大相径庭的氛围化为无形的锯子,将两人的差距如有实质的分割开,那是无法用眼睛分辨的距离。
她回头,跟上谢衡的步伐“我不明白,你是说李大哥嫌弃紫萍姐姐的出身,还是说他无情?”
“我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衡清冷的声线在熙攘的人群中几乎淹没,却清晰的砸入了江云悠的耳朵。
……
丹阳太守府位于城中最繁华的菱华街中央,通俗一点,就是腰没缠个万贯,见不着衙门上那“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破成什么样,贩夫走卒更连门口的登闻鼓都不知道朝南朝北。
“那就是鹭洲太守府?”
江云悠趴在酒肆二楼的窗边,嘴里塞了个路上买的菱角。
“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门口站岗的还没曹大狗门前的多呢。”
谢衡叫了壶茶放在窗口,俯看向太守府衙长着青苔的石阶。
他之前看过鹭洲太守姚肃谦的档案,正儿八经的登科进士,一路从翰林做到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
在这寒门士子一辈子也够不到核心权力的当朝,姚肃谦的仕途几乎称得上无往不利。
转折发生在四年前,当时关外尸骨成山,堆出了谈之色变的瘟疫。兵部又是调兵遣将抵御外敌又是镇压内部暴乱,人忙的脚不沾地。
在举朝哗然的镇北走私案发生后,兵部这个冤大头也被拉出来鞭尸。姚肃谦的坦途戛然而止,被发配到鸟不拉屎的阑江锄地去了。
要说这位姚大人没准真在阑江接到了鸟屎,次年,首辅孟闫重修嘉安运河,阑江划入沅澧管辖,姚肃谦几经辗转,竟坐到了太守的位置上。
谢衡翻看档案时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过人的政绩,不过是溜须拍马熬资历,矮子里面拔高罢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曾经的兵部右侍郎却是真真正正干过实事的,他以文臣之身入兵部,选贤举能,慧眼识才,在重文轻武的当朝为将士争取了不少权益。
是什么让曾经为国为民的肱骨变成了尸位素餐的囊虫?
谢衡眉峰微蹙,四年前……又是这个时间,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谢衡取下窗上的银壶,再抬头时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门被有节奏的轻敲了三下后从外打开,进来的是个眉清目秀,一身黑衣的冷面男人。
看起来不像那个蔫吧坏的姚太守。
江云悠嘎吱一下咬断菱角,一不小心顺嘴道:“呀,这位公子可是走错屋了?不要紧不要紧,相逢即是缘,不妨坐下喝一杯?”
季柏愣了下,看向她身后的谢衡,站在门口不动了,原地垂首行礼“万幸您没事,这两日断联期间姚太守一直要求上奏,都被属下压回了。”
江云悠完全被忽视也一点也不在意,她就是撩闲撩惯了,丝毫不关心别人的反馈是“滚”还是“滚远一点”。
她把最后一个菱角抛到嘴里,准备倒杯水润润喉,却不想谢衡正巧先她一秒拿走了壶,不紧不慢的给自己斟了一杯。
“姚肃谦是怕担责罢了,不必管他……毕竟这世上没事儿就给自己招点闲事儿的也不多见。”
闲极无聊摆弄菱角皮的江云悠眼珠一转,瞥向谢衡。
嘶……这话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味呢?
谢衡倒了水也不急着喝,把壶放在一边道:“几日前让你查的事进展怎么样了?”
“草市里确有一条线与一家匪寨长期勾结,另外我在查这条线时发现太守衙内也有人背景不干净,但还未没找到准确的人和证据。”
这跟谢衡和江云悠掌握的现有情况完美交叠。他重新捋了遍信息,食指轻轻的点着杯壁。
“鼹鼠胆小怕光,自然比咱们更了解哪儿是禁地,请这位太守出来透透风吧,总在地下活动别闷坏了。”
季柏难得踟躇了一下,垂首请罪道:“属下办事不力,让姚太守跟过来了,他现在楼下等着呢。”
姚肃谦自知派什么人都会被季柏甩开,索性玩起阳谋来。堂堂太守不去处理政务,整日跟在他身后虚寒问暖。
因后续还有许多地方与这位太守交接,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季柏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与这条糨糊尾巴斗智斗勇。
谢衡并没告诉姚肃谦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说是镇北军中一个副将,没想到他竟还这么谨慎亲自迎来了。
他不在意的一摆手“来都来了,还在楼下排什么队,让他上来吧。”
转眼屋内又剩下俩人,江云悠觑一眼谢衡,眼睛一转,将菱角皮拼拼凑凑堆成八份。
谢衡扫眼那八份摊了半张桌的菱角皮,不咸不淡道:“干嘛,分好类打算再炒一盘?”
江云悠丝毫不受打击,兴致勃勃的介绍道:“你再好好看看,这是八个斗。”
谢衡眉梢微扬,隐约明白她堆的什么了,视线嫌弃的从桌子移到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睛上。
他忽然想到两人第三次见面就是在揽月楼,合着她这油腔滑调是由来已久啊。
江云悠见他没说话,以为是没看出来,于是双手合成花的形状撑到下巴处,溢美之词信手拈来。
“明淮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深谋远虑,实在让我钦佩的五体投地。”
谢衡轻吹口气,那才高八斗的菱角皮顿时搅和成了一团,他呵道:“江大小姐这斗不大行啊,净是表面功夫。”
这时,更会做表面功夫的姚肃谦轻轻叩了叩门。
“鹭洲太守姚肃谦问将军安,将军一路风餐露宿实在辛苦,此等精神实在令下官五体投地,高山仰止。”
果然,有学问拍起马屁来都不一样。
江云悠摸摸鼻子,对上谢衡似笑非笑的目光,默默去收拾菱角皮了。
姚肃谦并不是江云悠之前所猜的满脑肥肠,相反,他身形清瘦,宽大的官服将他的背压的有点驼,配上一只跛脚,看起上去唯唯诺诺的。
谢衡打量着他,语气虽然淡却没有讽刺“依制我该向姚大人问安才是,姚大人二十岁登科进士,令人望尘莫及。”他话音一顿,抛出引线“听闻曾官至侍郎?”
姚肃谦从进屋开始就躬身垂首,跟骨头天生就长弯了似的。谢衡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哎呦一声,老练圆滑道:“将军说的都那辈子的闲事儿了,如今下官离京十万八千里,那些个前尘往忘了。”
他将手里一直提着的礼盒往桌上一递“这是丹阳一点特产,将军别嫌弃。”
江云悠扒了下红色礼盒,露出盖子下的一片银色。她看了眼谢衡,把盖子整个掀开暴在天光之下,随手拿起一锭掂了掂。
“这成色不行啊,色泽偏暗,重量也有偏差,丹阳不是号称江南富庶之最吗,特产怎么这么寒酸,堂堂一个太守还不如我家的赏银能拿出手。”
姚肃谦呆住,一下子没明白她究竟要表达什么,下意识就要下跪认错,却在中途被人摁住往下的肩。
姚肃谦头一回抬起了头。
谢衡对上那双浑浊的眼,尖锐道:“姚太守一口一个往事如烟,我怎么听着却乡音依旧?”
姚肃谦的手抖了一下,然而很快就缩到了那个将他脊背压弯的官服里。
他依旧讪笑道:“有吗?下官都没注意。”
话已至此,再说下去也只是继续兜圈子,一个人的脊柱一旦折了,便拼不回去了。
谢衡看着眼前这个重新把头低下的人,身侧的手握紧。
江云悠目光落在他身上,感觉在船上见到的那股戾气又浮了出来,但几乎一眨眼,那戾气便散入空气中,无影无踪了。
他不再纠结于此,开始问起南境周边的战事和丹阳剿匪事宜,姚肃谦在后续问题上还算配合,但他基本都放权交给手下人,采用放羊式扁平化管理,知道的有用情况也没多少。
不过这倒是给谢衡很大的操作空间,他摸清各部门基本情况后就送客了。
江云悠把装着银子的礼盒原封装好,还给姚肃谦“我们也不缺这点碎银子,姚太守还是拿回去摆着玩吧。”
姚肃谦看一眼谢衡,躬身退下了,那只跛脚连累的他无法像从前那样端正的走路,而他手里抱着银子的动作也使那身子更加佝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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