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碗不到的酒够不上宿醉的量，到让江云悠踏踏实实睡了一觉。
昨晚的雨一直到翌日清晨才将将停下，窗户缝里溜进的一缕冷风叫醒了床板上的人。
江云悠被木板子床硌了一晚上的背直泛酸，头次一点都没赖床直接起身。
她伸了个懒腰正想找点水，转头间瞥到墙边那个瘸腿椅子，脑中忽然闪过一幅晦暗的画面。
她尚醒盹的脑袋陡然清明过来，刚站起来的身子被多出的那段记忆又砸到床上。
“我嘞个大罗金仙，酒色误人，酒色误人啊……话说，最后到底亲上了没？”
她正放飞想象拼凑昨晚的细枝末节，忽听到叩门声，险些给她惊得跳起来。
江云悠故作无事的清了清嗓子，走到门前时又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外面人等的时间久了，又敲了两下门，道：“您醒了吗？”
江云悠簪钗子的手一顿，单手把门拉开。
“季霖？”
她朝他身后看了一圈，目之所及再无其他人。
也是，他也留不到早上。
江云悠看向季霖，耷拉的眼皮重新精神起来：“起这么早小霖子……是不是你家将军有要事托你转达？”
季霖被她这么一提，又想起昨晚不小心从门口听到的那些话，顿时退远两步，十分有边界感。
“将军说山下已经布置好人马了，申时一刻开始行动，只需要您看住草市来的人就好了。”
江云悠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将军说要我看好您，这次不要再搞什么原计划了。”
“……还有吗？”
季霖道：“将军还说，让您别再突发奇想瞎发挥，老实待着就好。”
江云悠做了个停的手势，保持微笑道：“我是问还有什么跟我说的话吗？”
季霖没明白过来，纳闷道：“这不都是将军要跟您说的话吗。”
并且他觉得交代的都很关键啊。
江云悠深吸了口气，把那根没插好钗子拔下来重新簪好。
“你们这群满心只有公务的大棒槌简直无可救药了。”
无缘无故从昨晚被连坐到现在的季霖实在是冤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这种两头都不讨好的地步。
而被江云悠指桑骂槐的谢衡……确实在处理公务。
太守府门内开阔的有些空荡，似乎除了必要的规制，便再没其他的东西和人了。
谢衡环顾四周，听到一串清脆的笑声，像是小孩。他扭头向后堂走去，银杏树下，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正拿着把辟邪的桃木剑上下挥舞，旁边是扫叶子的姚肃谦。
自东南总督聂敬的备战令发出整整一天后，太守姚肃谦仍旧按时点个卯，正经事儿一点不碰。
奇怪的是，丹阳城的事宜却都按部就班的进行。谢衡此次南下虽然带了军牌，但只是五品参将的令，依制比姚肃谦还低了两级。
而在无圣旨、无命令的前提下，身为一城统领的徐鹏飞这么快就接受并毫无怀疑的全盘听从他的命令，要说其中没其他缘由，很难说服他。
“爹，你看我厉不厉害！”小男孩手中木剑挥向一堆叶子里，把姚肃谦刚扫好的落叶乱搅了一通。“爹，我现在能跟徐叔叔一起去兵营了吗？”
姚肃谦叹口气，重新拿起扫帚慢慢把叶子扫起来，“去兵营哪好啊你那么想去，赶紧回家好好读书，一会你娘来了，我可管不了。”
“才不才不，我要当大将军，将来把那些可恶的越人都打跑。”
姚肃谦扫叶子的手缓缓停住，抬头望天，良久长叹道：“当将军，那可是白骨攒孤冢的事啊。”
“姚太守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偏安一隅，自愿沦为……”
谢衡看了眼边上的姚炳延，截住话音，眉眼舒展了些，轻声朝他道：“刚才练的是惊鸿剑法的入门八式？”
姚炳延看一眼姚肃谦，这才对谢衡点点头。
谢衡打量了一下他的木头剑：“惊鸿剑法以轻盈、速度著称，底盘要稳，手腕要灵活。我认为这些剑谱上应该会有批注。”
姚炳延脸色一点点涨红：“我没认真看。”他对谢衡的防备心已经全由钦佩替代，又道：“哥哥，您是大将军吗，可以教我剑法吗，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打越人。”
姚肃谦连忙把他拉到身后，想要俯首告罪。
谢衡在他之前开口道：“只会用剑或拼武力的，是莽夫。莽夫是当不了将军的。”
“孙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才是攻城。”
他说话不疾不徐，刚好够小孩思考的时间。姚炳延似懂非常的点点头：“大哥哥，那我现在读你说的这个……兵法，会成为跟你一样厉害的大将军吗！”
谢衡唇角略扬：“向你的初心努力，不要放弃，我只是你的起点。”
姚炳延激动地抱起木剑飞跑出去，结果到了门口突然急刹。一个素钗的女人眼疾手快的拎住他的耳朵，把他往门外薅。
“好啊你个小兔崽子，又来这里瞎晃什么，一整天不给老娘省点心。”说罢又隔着老远对此处道：“姚肃谦，今晚买条鱼回来，再买那么小的老娘就把你清蒸了。”
姚肃谦赶紧高声应下。
他朝谢衡讪笑道：“拙荆和犬子乡野之人，不识礼数，还请将军勿怪。”他转开话题：“将军大驾可是要提审私通匪寇的那几人？”
谢衡道：“我倒是觉得姚太守教了个好儿子，颇有几分昔日兵部侍郎的样子。”
姚肃谦又开始沉默，似是在思索怎么回避这个他的话。谢衡没给他机会，径直道：“今天准备攻打鬼见愁寨子的消息，徐鹏飞都跟你汇报过了吧。”
姚肃谦一惊，背好像都挺直了两分。
“大牢里关着的那几个人，真的都是私通匪寇的人吗？”谢衡看着他握着扫帚的手，继续道：“一州太守，抓个眼线还要打着我的名头，处理自己分内的公务也得偷偷摸摸——姚肃谦，到底是谁让你那么忌惮？”
寒风将聚起的落叶再次吹散，一切又恢复最初的样子，好像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姚肃谦长叹口气：“将军既知道，又何必捅破这层纸呢。我如今有妻有子，只想本本分分过下去罢了，您说我是偏安一隅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我都无所谓。”
他把扫帚靠到一旁，费力的坐到矮阶上，锤了锤自己那条不中用的腿。
“将军若听我句话，就别查桩案子了，这背后的人咱们开罪不起，就连当初那两位声名赫赫的镇北将军，不也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吗。”
谢衡瞳孔猛然一缩，刚刚刮过的风竟现在才泛起冷意，令他后脊背一阵一阵发凉。
“啊嚏！”
江云悠揉揉鼻子，把外裳往上拢了拢。
余大川非要把竞价场地安排到屋外，刚下过雨的山里，冷的简直能让熊原地冬眠。
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江云悠充当好搅屎棍这一角色。在她锲而不舍的抬高价、搅浑水之后，又在氛围激烈时恰到好处的引发了一场口水大战。
完成这一壮举后，她功成身退地裹着衣服靠进椅子里，听场上相互问候祖宗十八代。
身后季霖忽然轻声道：“对面那人不对劲。”
江云悠扭头，正对上一双鹰隼似的眼睛。那人看起来跟谢衡一般年龄，虽穿的是汉服，但编着小辫，高鼻深目，在情绪激动的人群之中显得格外突出。
他就像等着江云悠看过来，一手捂上心口的位置，冲她微微颔首。
是越人！
江云悠立刻想到谢衡曾说过莫家与越人的关系，只是当时没继续那个话题说下去，她现在对越人方面的信息知之甚少。
她回了那人一个虚与委蛇的笑，带着怀疑重新梳理了一遍场上的形势。
果然如她所料，这批货的归属权最后确实到了那个越人手里。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谢衡要找的那些人就是他们。
但越人怎么会跟官府有关？
江云悠到底初出茅庐，不知哪个动作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竞价结束后，他竟直接朝她走来。
“郑夫人，久仰，你可以称呼我为敖敦。”他行了个汉人礼，说话的声调也与汉人无异，“未想夫人会来丹阳，也对这批货有兴趣吗？”
他语意恰好游走在熟稔与寒暄之间，让江云悠笑着的脸忽然僵了一下。等等，如果他是劫货计划中的一环，是否与郑家有过接触？
她侧目看了眼阳光，距离行动时间还有一段时间。
敖敦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的动作，也偏头看了下天空，“怎么？”
“啊，我是可惜这次的礼物都发完了，忘记给你留一份了。”
江云悠言毕，观察着敖敦的表情。从刚才他那番言谈举止，想必之前应该没见过郑夫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给了她一个钻空子的机会。
“夫人客气，这批货已经是郑家为我们带来的最好的礼物了。”他目光流转，仍未放弃第一个问题：“夫人为何会来丹阳？”
这越人可比那帮土匪难缠多了！江云悠心念飞转，笑道：“阁下别误会，郑家在丹阳草市也有生意，我不过是顺道过来凑个热闹。”
她朝四周看了一圈，半真半假地轻声道：“早听说这批货稀罕，怎么说郑家也为这东西拼过命，我家老头现在还躺床上咳嗽呢，都是开门做生意的，也不能光让牛耕地，不让牛吃草吧？”
敖敦看向她身上的珠钗华服，又观察着她的指腹，确定此人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市侩女人。
“我已经给过你们大人好处，你们内部如何分配是你们的事，至于这批货，给了你们也要不起。”
他疑心已落，不欲再多话，撇下她径自离开。江云悠琢磨着他最后一番话，歪头问季霖：“这批货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
季霖盯着敖敦离开的方向，扶剑的手越攥越紧，只道：“此人知道的东西很多，绝不能让他离开匪寨！”
江云悠再次抬首看了眼天空，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正是当初劫船时谢衡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
“我试试看。”
匪寨虽然大，打听他们的行踪也废了一番力气。等江云悠找到这群人时，他们已经准备离开了。
她来不及多想，立即挡在他们面前。人群瞬间拔出刀，警惕的看着她。
敖敦从中走出，“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江云悠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恶意：“我是来谈生意的，我刚才想了想，既然这次生意我们不能合作，不代表日后都没有合作的可能。听说你们南越玉石遍地，我想购置一些，鹭州富庶，需求很多，未来我们说不定会长期合作。”
一个拿刀的人傲慢的哼道：“鹭州马上就要大乱了，你们还有心情买玉石吗？”
江云悠愣了一下，很快道：“不想合作就说不想合作，我大齐水师可不是你们两句话就能掀翻的。”
那群人哄笑起来，“我劝你还是赶紧收拾好包袱回家吧，你们的水师战队再厉害也在千里之外，可救不了丹阳。”
江云悠怔住，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记得越人昨日还在西岭，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丹阳？！
敖敦拦下他们的话，狐疑地看向江云悠：“郑夫人如此有民族情结，为何要护送这批货？”
江云悠猛一抬眼，看向他们身后那堆箱子，这又是什么意思，这批货到底是什么？
远处猝然传来哄乱之声，一人跌撞着跑来，走近时江云悠才认出来，此人竟是老鹰！
他长刀上沾着血，高声喊道：“你们怎么还在这？官兵打来了！赶紧跟我走，这边还有条路！”
江云悠心一横，扬声道：“三当家，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季霖反应迅速，在老鹰转身时一剑封喉。
老鹰脸上还维持着疑问的表情，尸身已经轰然倒地，杂乱的声音在一瞬间爆开。江云悠在接踵而至的混乱中抽出匕首，竭力格挡住身后敖敦的长刀。
敖敦看向远处逼近的士兵，哼道：“想不到齐人如此窝囊，竟让个女人上前线卧底。”
匕首的与长刀交锋，丝毫不占优势。江云悠再次挡住心口一刀，“见识短浅就别出来现眼，省的给你们南越丢脸。”
敖敦嗤一声，加快速度连续进攻。江云悠这三脚猫功夫很快落得下风，季霖被身前三人缠住无法相救。
她虎口被震得生疼，在敖敦一次次连续进攻时失去对匕首的掌控。
“齐国姑娘，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惜了。”
冰冷的刀锋略至江云悠额前，忽被破空一箭拦下，金鸣之声在耳畔炸响，江云悠睁开眼，看到地上颤动的箭尾。
她骤然转头，远处一个穿着银甲的人坐在马上，再次搭弓，三箭瞬发，缠在季霖身旁那三人顷刻倒地。
是谢明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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