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明绰百般遮掩,校场之事还是没有瞒得过谢拂霜。出乎她意料的是,崔挺什么都没说,没顶住的是谢星娥。太后把脸一板,谢星娥就什么都招了。
明绰不出意料地被禁足在了上阳宫。本来是罚了抄书,但念在手臂受了伤,可以暂缓。没几天,太后突然又以训诫公主之名把王执瑈接到了上阳宫。
这意思便很明了。就算是太后舅家的孙女,再有贤德之名,也没有“训诫”公主的资格,那自然是定了皇后的缘故。太尉已经在朝会上明确提了立后一事,陛下难得在太极殿上不等太后回应就擅自开了口,允许朝臣们推举合适的世家女子。
明绰承认,王执瑈是个大美人。肤白胜雪,眼若点漆,唇如施朱。要她坐着,她就能一整天动也不动,端庄得像画里的人似的,要她走两步,便是弱柳扶风,楚楚动人,光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这美人是个木头美人,说来训诫的,便当真对公主的言行三挑四拣,半点没有要跟她交好的意思。
贵女们扎堆去校场的事情经过这么一闹,自然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有些贵女们仗着家中并无父兄在执金吾卫,或者像崔庆英这样,自己就是中尉家里的女眷,并不把陛下的话放在眼里,让崔挺抓了个现行。他杀鸡儆猴,拿自己家的侄女作筏子,闹出了好大动静。
这下子整个建康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桓宜华痴恋嫖姚都尉的事情也传进了桓殷耳朵里。她其实只是桓殷族中的侄孙女,平时非年非节连大将军的面都见不到,但是大将军一听是袁家,气得请了家法出来,要亲自管教。谁知这个桓宜华竟是个烈性的,哪里听这老头子的话,自己骑了一匹马就去找嫖姚都尉了。
据谢星娥绘声绘色的转述,那桓宜华是当着天子的面,还有她兄长桓湛在旁边举着剑,逼着袁煦答应娶了她。天子金口玉言,已经赐了婚。
明绰正听得入神,王执瑈却幽幽地传过来一句:“闲言及于非理,便是邪僻之端。长公主,还是少议论这些事罢。”
明绰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去看她,只见王执瑈端坐在那里,低着头绣她的活计,神色平静得好像刚才说话的不是她。
谢星娥便朝明绰一吐舌头,小声道:“东乡姐姐,以后你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我有什么不好过的?”
“长嫂如母。”谢星娥摇头晃脑,幸灾乐祸,“等她做了皇后,管了后宫,姐姐岂不是要被约束死?”
明绰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母后还在呢!”
她的声音大了一些,只听王执瑈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活计放在了膝上,一双眼睛很谴责地看着她们姐妹俩。明绰也不知道哪里来一阵心虚,乖乖地收了声。
萧盈赐婚之事在朝中也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谢郯看不上袁家,桓氏自然更看不上。但不知道为什么,桓廊竟然肯了,还转回头去说通了叔父桓殷,中郎将这才携了礼,上了门,订下了两家的亲事。
王执瑈不愿意议论此事,觉得桓宜华“德行有亏”,这算是丑事,所以她不能议人是非。她自己不愿意议论就算了,连带着上阳宫里的宫人们,一概都不许议论。东乡公主她管不了,便只有苦谏。等谢星娥回去了,王执瑈同明绰进个晚膳,那是左一篇“为妇之德”,右一篇“敬慎言语”,生生地要把明绰烦死了。
明绰突然打断她:“王姐姐可知道皇兄为何要赐婚?”
王执瑈没想到明绰问起这个:“自然是陛下愿意成人之美……”
“错。”明绰突然正色起来,“其一,荆州事态未明,刺史邓霄摇摆不定,万一真与长沙王勾结起事,无论是眼下讨逆平叛,还是日后镇守荆州,中郎将都是最好的人选。皇兄要抬举袁家,不管是不是桓宜华,皇兄都会赐一个高门贵女给嫖姚都尉。”
王执瑈似是想打断她:“长公主,这些事情不是……”
明绰理都没理她:“其二,桓大将军对中郎将颇有成见,桓氏女此时主动来求,正是良机。桓大将军再不肯容人,也得把这私怨咽下去。若这一次抓不到邓霄的把柄,那中郎将构陷之罪,也要有桓家来兜一兜他。这是皇兄为了保全袁家——王姐姐若是要问,为何非要保全袁家……”
王执瑈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起来完全没有想问的意思。不过不影响明绰自顾自往下说。
“这便是其三。谢、桓两家多年来结党争权,从前天子年幼,国家仰赖辅政大臣,那是无可奈何。可是如今天子长大了,他要主政,岂容世家如此架空皇权?皇兄是借此敲打谢、桓两家,逼着他们将相和。”
王执瑈静静地看着她,脸上一副“说完了?”的表情,看得明绰心里一把火猛地蹿了起来,感觉像在对牛弹琴。
“王姐姐只知道恪守妇道,却不通朝局人心,”明绰没好气地放下了筷子,“皇兄娶你回来,难道是图你放在画上好看的么!”
王执瑈不为所动:“陛下既有谋定之能,也用不上我,朝政的事情原本就不是妇人该多嘴的。长公主如今居于后宫,想是不妨,但以后嫁了人,可千万不能……”
“有本事你去母后面前说这些话!”
王执瑈终于停了停,微微垂下了眼睫。“妇人不干政”这样的话,其实在大多数的名门望族里,也还是这么一代一代教训着,但没人会傻到去太后面前说。她轻轻地放下碗,轻声道:“太后自是不同。”
明绰扬起下巴,跟她较起了真:“哪里不同?”
“时势不同。”王执瑈还是平平淡淡的语调,“先帝早崩,太后是不得已。如今陛下的情形不同了,便应当早正纲常。”
“王姐姐这是什么意思?”明绰眯起眼睛,“如今大雍的纲常不正吗?”
她记得王执瑈的祖父曾经上过表,痛陈建康城中的女子们“不绩织麻,摩挲于市,登高临水,任情庆吊”,连宦妇们之间也有一股“舍中馈之事,修周旋之好”的歪风,说到底,还是太后做得不对。
他倒没敢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只是明里暗里戳着太后的脊梁骨提醒,这位子只是她“暂代”的。若是因为太后居于高位,便允许女子们进学交游,任意妄为,便是大祸之始了。当时惹得谢拂霜非常不高兴,念在他是嫡亲的舅舅才没发落。
然而王执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没有掉进明绰的陷阱里。
“我并没有这样说。”她不紧不慢地给明绰夹菜,“长公主,女子以端庄为重,饶舌惹战,随意发怒,都不是好品行。”
“你!”明绰被她气得站了起来。
王执瑈还是木头一般的神气:“长公主还是坐下,饭还没吃完呢。”
明绰没好气地一拂袖:“我饱了!姐姐自己吃吧!”
她站起来就走,王执瑈也没拦,只叫人把晚饭撤下去了。在旁边伺候的灵芝回去给谢拂霜回报,都忍不住赞叹,也不知道王氏女这套静气的功夫哪里修炼来的,连东乡公主都治得了。谢拂霜犯了病,头疼得厉害,饭也吃不下,歪在榻上让人揉着头上的穴位,一边闭着眼睛听,听完了,也就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王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当然厉害。”谢拂霜慢悠悠地睁开眼睛,“自小就是照着皇后的模子养的。”
梁芸姑在一旁伺候着,突然道:“奴婢倒是觉得,王氏女还是过迂了些,咱们长公主论起朝局,那才叫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真像太后。”
谢拂霜听着听着已经又闭上了眼睛,自己用一根手指撑着太阳穴,指甲深深嵌进皮肉,像是要伸进颅骨,把折磨得她日夜不宁的病灶挖出来。梁芸姑见她神色,便也不说了,抬手示意那个正服侍太后的宫人起来,让灵芝也退下,然后亲自跪坐到谢拂霜身后,手指刺进她发间,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
谢拂霜突然叹了口气:“她到底不知道我的心。”
梁芸姑顿了顿,换上了安抚的口吻:“长公主还小呢。”
谢拂霜只当没听见,一只手伸到脑后,牵住了梁芸姑的一只手,面上不见有什么神色,手上却抓握得极紧,良久,又松开。
“她头头是道,论的都是她皇兄,何曾想过谢家来日的下场?”谢拂霜无声地咬了咬牙,“当初我送她去含清宫,是要她懂识人断势,朝中那些人日后能服膺她。没想到,反而让萧盈钻了空子……”
凭什么?谢拂霜想不通。因为她的女儿说到底还是姓萧,不姓谢?
梁芸姑轻声劝道:“咱们长公主一向有情有义,陛下心疼她,她便千百倍地还回去,手足情深,也是天性使然。”
谢拂霜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个手足情深,那小子惯会玩弄人心。”
梁芸姑一时不敢再回,但她知道谢拂霜说的是什么。萧盈给袁、桓两家赐婚是什么意思,旁人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当时旨意下到中书省就让谢聿给驳回了,反正桓家也不情愿,这事儿顺顺当当地就该让门下侍中写个封驳,就可以当做一句戏言过去了,但是萧盈竟然把中书和门下的侍郎都召进了宫。
两个侍郎脑子也都很清楚,哪里会听他的。萧盈气性还挺大,人一走就又犯了心痛之症,病倒了。
这一病,太尉就进了含清宫。谢拂霜根本不知道萧盈是怎么跟谢郯说的,只听到人来报,说陛下“涕下不止,尽叙孺慕之情”。最后谢郯甚至坐在床边,亲自把萧盈搂在怀中喂他吃药。
第二天,赐婚的旨意就从中书那里发出来了。
谢聿一脑门官司地进了上阳宫,跟妹妹说了半天,直骂父亲是糊涂了。但谢拂霜心里明白,谢郯老了,病了,就更多地顾忌身后名、身后事。他不敢做霍光,也不愿承受青史之下悠悠众口。他想要百世清名,所以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在萧盈身上浇灌了无数心血,只盼着天子能够成材,能撑住大雍的江山。
萧盈也很清楚谢郯这份心,不然他不会懂得用他的眼泪和病弱让太父心软。天子这份“孺慕之情”太切中谢郯的软肋了,让他愿意相信,只要他在活着的时候愿意急流勇退,还政于天子,那把刀萧盈就永远不会举起来,谢家全族便得保全。
谢聿还等着桓家上书争辩,但桓廊也被召进了含清宫,同样不知道萧盈跟他说了什么,回去桓廊就劝住了怒发冲冠的大将军,然后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所以谢拂霜才感到胆寒。朝臣不满太后僭权久矣,萧盈本来就占了“正统”二字,若是他还聪慧明理,能谋善断,那么人心覆水,也不过朝夕而已。
谢拂霜微微斜过头看了梁芸姑一眼,突然道:“明绰还小么?看看萧盈心里算计的都是什么,她呢?”
她闭上眼睛,不等梁芸姑回答什么,沉着声音道:“是我把她惯坏了。”
一时没有人再说话。梁芸姑的手仍是不紧不慢地沿着穴位按揉,宫里荡着幽幽的香气,缠绕在烛光里。谢拂霜的脸色在烛光下已经不那么好看了,长久的劳心和病痛已经夺去了她的美貌。如今的太后,就连在不见人的时候也必须敷粉施朱,眉毛是最时兴的翠色,两颊描了鲜红的靥妆,但遮不住凹陷下去的病容,反倒看起来更没生气了。
“太后,”梁芸姑很是心疼地劝了一句,“多少进两口饭吧。”
谢拂霜微微睁开眼,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都是清淡的羹汤和鱼脍,早已放凉了,更让人没胃口。
“拿走吧,我吃不下去。”谢拂霜摆了摆手。梁芸姑叹了口气,刚要唤人进来收拾,谢拂霜却突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地抓了抓她的手腕。
“咱们那小皇后今晚也没吃几口吧?”谢拂霜笑了笑,“送过去,就当本宫替公主给她赔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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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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