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熄了火,驾驶座和副驾上的两个人靠在座椅上,一个摘了墨镜扔一边,转头望向空荡敞亮的地库,手指没节奏地敲着方向盘,另一个困倦地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穿着外套。
陈北劲瞥了眼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又瞧了眼后车座上那盒湛蓝描金花包装的补品套盒。
套盒一看就是自选自装的,鼓囊囊的,小行李箱似的,燕窝阿胶人参冬虫夏草四件套,知道的是给沈致亭这个青壮年吃,不知道还以为给谁家中老年人复健。
别的时候也就算了,再贵重的礼物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偏偏是今天。
沈致亭前一天生了病,今天早上那个叫王薪宇的就拎着补品大礼包来医院探病,陈北劲拎着早饭推门进来时,王薪宇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给沈致亭盖被子,而沈致亭大概是睡迷糊了,头也没回,懒洋洋地问了句“都买了点什么啊”,显然是错把王薪宇当成去跑腿买饭的陈北劲了。
王薪宇也露出惊讶表情,显然是对沈致亭这种毫不客气的收礼态度表示诧异,但还是回复道:“没什么特别稀罕的,弄了点燕窝人参,给你补补。”
沈致亭嚯的一下转回身,盯着被吓一跳的王薪宇,两颗眼珠都要蹦出来了。
陈北劲立在门口,脸色又黑又臭。
按理王薪宇和沈致亭的关系,顶多也就是个临时同事,就算要探病也轮不着王薪宇来探,更别提,俩人萍水相逢的关系,王薪宇一出手就是大四位数的厚礼,这让某人手里拎着的五十六块的营养盒饭突然就不香了。
陈北劲不理解,沈致亭也不理解。王薪宇给的解释是,前阵子他没闹清楚情况,老灌沈致亭酒,这天沈致亭直接倒在了酒吧,虽然那晚上没喝酒,但地方是他提出来,多多少少,自己也有不是的地方,不来一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更别提我把致亭当兄弟了,哪有弟弟出事儿,哥哥不来看看的道理?”王薪宇笑呵呵地说,称呼直接就从“沈总”改口成了“致亭”。
沈致亭后背一阵恶寒。
陈北劲的脸色更臭了。
王薪宇并没多待,陈北劲一露面,他就变得拘谨起来,坐也没再坐,寒暄几句后,就起身告辞了。
只是关门离开不过两分钟,沈致亭就收到了王薪宇的消息:
—你真跟陈北劲是高中同学啊?
—他给你买早饭?
—大总裁做到这份儿上,你俩关系是真铁啊!
—但是,他这样式儿的人还会买盒饭吗?
—他认识一百块以下的钱吗?
—他这种的应该会经常被无良商家宰吧?
沈致亭:“……”
—他是有钱,不是弱智。
饭刚放桌上,陈北劲也收到条戚时的语音消息:
“何闽轩跟你不是表亲吗?你这是要准备入赘他们家么,上上下下的,都走那么近?”
陈北劲眉头一沉,反问他:“你有事儿么?”
戚时笑了几声,说了句“没事”,之后没再说别的。
陈北劲皱皱眉,警告了句戚时不要没事找事,戚时回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比了个OK的手势。
在沪上无所谓,在京城,陈北劲不太喜欢听人提起何家怎样怎样,即便他心里清楚沈致亭不会听到,以防万一,他也从不跟沈致亭提起有关“何”开头的一切。
补品沈致亭还是收下了,说下个月过清明拎去给他妈吃,陈北劲趁机怂恿沈致亭把李勤光送的红酒转还给王薪宇做人情,沈致亭思虑片刻,觉得不太合适,说回头从他妈那里拿两箱学生送的家乡特产稀品龙井,王薪宇喜欢喝茶。
“才认识几天啊,连他喜欢喝什么都知道了?”陈北劲对沈致亭居然对一个大叔都这么上心表示抗议。
沈致亭无语:“你不会对一个已婚的中年男人都发酸吧?”
“他不说把你当弟弟么?”
“场面话你不比我清楚?”
“关于你的,我就不清楚了。”
“我才是对你忽高忽低的情商感到迷惑。”
“快速回答!”陈北劲提问:“我喜欢喝什么?”
“电解质饮料,蛋白粉,”沈致亭不假思索地说:“还有凉白开。”
陈北劲没话说了。
沈致亭拿着手机敲了敲他头,让他安静些。
陈北劲安静不过两分钟,突然抬起头,说刚才那是有奖竞猜,沈致亭猜对了,可以得到一份奖励。
明知道这是坑,沈致亭还是非常配合地往下跳,点点头,问:“什么奖励?”
陈北劲就笑嘻嘻的凑过来吻他脸。
刚吵过架,也互相道了歉,整个清晨的相处却仿佛还是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隔膜。陈北劲没敢太亲近,只吻了一下,试探的,若即若离的,蜻蜓点水一样,然后就撤开了些距离,抬眼去瞄对方的表情。
沈致亭扬着嘴角,也不说话,就和他四目对视着。
陈北劲脸一点点变红,抬手挠挠头发,好像脑袋也在冒烟儿。
“这里是医院,你有事,等回家再说。”沈致亭无缘无故抛出这么一句话来,好像什么都说了,也好像什么都没说。
陈北劲情商蹭蹭上线,伸手慢慢摸进被子,捏着沈致亭腰侧的白衬衣角摩挲了两下,指尖轻触着里面的肌肤,朝人暧昧地笑了笑,“嗯”了声。
计划的是,今晚俩人小别胜新婚,势必会**,全家到处遍地燎原,狼藉成片,等沈致亭吃过饭睡着以后,陈北劲兴致勃勃地出门去便利店买了三盒套,没想到临出院时,那科室主任亲自过来拔针,特别关心沈致亭一句“放松心情,避免情绪大起大伏,避免剧烈运动”,还对陈北劲使了个眼神,彻底打破陈北劲的美好幻想。
沈致亭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回去路上,越想那主任看他俩的眼神越觉得不对劲,就问陈北劲,那主任好像看出什么来了,他不会是听见他俩吵架了吧?
被听见吵架倒是次要,听见陈北劲朝他控诉他们床上那点子事儿才是最尴尬的。
“看出什么来?”陈北劲笑问。
“你说呢?”沈致亭反问。
“不用他看出来。”
“什么意思?”
“昨晚我让他们安排特级病房,他调查你和我什么关系,我跟他说是已经见过父母的男朋友。”说完,见沈致亭愣住,笑了笑,补充解释道:“只说是男朋友的话,他们这些人是不会把你当回事的。”
“你……”沈致亭一口气憋在胸膛。
好大胆子。
“我什么?”陈北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爱你。”
“你妈接下来肯定要知道了。”沈致亭断言道。
“不用接下来,我妈早就知道了。”陈北劲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妈她这个人,从小吃饭就要坐上桌,绝不吃剩饭,干什么事都要当领头的,做生意也要拿头一份的份额,绝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等排队,她占先机占惯了,怎么可能事事都等着别人跟她说?她不跟我提,也不让我跟她提,也……咳咳,也没派人找你,这应该就是默认我俩的意思了。”
一开始这件事陈北劲也想不明白,直到那晚在何家的晚宴上,他路过表姨和许景辉在角落里说话。表姨嗓子尖,哭哭啼啼也不影响她吐字清晰,更不影响他站在不远处听墙角。表姨向许景辉哭诉他们老何家的儿子都是喜欢男人的怪种,他敏锐察觉到许景辉的沉默,还有她无意识瞥向他的复杂眼神。
他立刻明白过来。
旋即转回头,迎上她的目光,不给对方一丝再试图逃避装糊涂的余地。
似是没料到他居然胆子这么大,就这么敢坦然地站在原地,一副任她审视的镇定模样。许景辉怔了一下,下一秒,眉目深沉起来,朝他举起了酒杯。
既像责备,又似妥协,还有几分貌似在尊重祝福的意味。
他一笑,隔着路过的三两人群,也遥敬她一杯。
两人隔空碰了下杯,像是进行某种主权的交接仪式,然后各自一饮而尽。
陈北劲知道,许景辉不会再干涉他的私事了。
“想什么呢,还不下车?”沈致亭穿好外套,见陈北劲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伸手过去碰他一下。
“没什么,走吧。”陈北劲按捺下心中涌起的歉意,推门下车。
“怎么锁了?”沈致亭去后车座拿王薪宇送的套盒,打不开车门。
“今天不许拿他的,明天再拿。”陈北劲牵过他手,带着人去后备箱。
沈致亭意识到什么,笑了声,说:“上周末晚去机场接我妈,我俩提前在餐厅吃了顿大餐,算是庆祝过了,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陈北劲笑笑,说了句“那可不行”,打开后备箱,扬手揭开罩在堆叠着大大小小礼物盒上的两层遮光布。
沈致亭失笑。
陈北劲买东西跟扫货没区别,每年生日礼陈北劲都送一大堆,小型的大概是袖扣、领带、皮带、手机、手表、剃须刀或奢侈品店会员卡一类,大型的大概摄像机、电脑、平板、常服或者西服套装一类,还有一些是价格不贵,但是陈北劲自己很喜欢,一定要送给他让他经常用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比圣诞树下的礼物还多,他光拆就得拆上大半天。
正中间是个八寸生日蛋糕,外包装罩着薄薄的渐变玻璃,细看是繁星点缀下黑荆棘林,系着黑丝绒带,蝴蝶结上插着一支淌着晶莹水珠的红玫瑰,娇滴冷艳,蛋糕是乳白色的低糖慕斯,同样铺堆着半圈红玫瑰,盒子四周底部统一用的荆棘状黑冰袋围着,旁边搁着一大束抢眼的玫瑰花,相倚摆放着一个装饰古典的咖啡杯木漆礼盒。
在礼盒的铜漆合金提手上,光泽细腻的细珠链拴着两个银锁片,一片镂刻着和沈致亭证件照上一样端正模样的半身像,镂空缝隙仔细看的话,刚好是“LOVE YOU”的形状,另一片刻着三句话:
沈致亭,生日快乐
新的一岁,记得继续爱我
接下来,我们一起长大,然后再一起老去吧
——by 陈
“沈致亭,”陈北劲摘下蛋糕上的玫瑰,插进沈致亭胸前的口袋里,笑眼闪烁着,眸底深情:“生日快乐。”
心跳突突的,沈致亭有些承受不住,陈北劲正经起来时,气势压迫感十足,这深邃眼神太撩人,比任何浪漫花招都戳人心扉,说什么“一起长大”,又说什么“一起变老”,平平白白一句话,不是多美多华丽的诗句辞藻,却是他曾做梦都不敢要求对方许下的一辈子。
深呼吸一口气,沈致亭努力平复着波澜起伏的心情,大力拍拍陈北劲的肩膀:“真行啊,哄人一套一套的,这会儿又有情商了是吗?”
陈北劲一把攥住他手,往前一拽,紧紧注视着他,问:“怎么不笑?不喜欢?”
笨蛋的脑回路,沈致亭气也气笑了,甩开人手,给了陈北劲一个拥抱,并在他耳畔说:
“你这次如果又说话不算数,我不会再让你跑。”
“明明是你,”陈北劲回抱住他,同样语气威胁着:“再敢提分手,我才不会放过你。”
沈致亭再次失笑,说:“那我们就互相不放过吧。”
“所以,”陈北劲膝盖拱了他一下,问:“我送的东西,你到底喜不喜欢?”
“……”沈致亭无语,抬起头:“咱俩都抱这么紧了,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第一次收到陈北劲作为恋人身份的祝福,说不喜欢是假的,不止是单纯的喜欢,还有些别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前每年卡片上都是“沈致亭,生日快乐”,再加一句别的玩笑话。
第一年是张礼品店随处可见的小卡片,粗黑马克笔,字迹有些潦草:
喂,这位朋友,你怎么没经我同意就19岁了?
——by 陈
第二年是只雕花铃铛,装饰着一缕绒白小羽毛和一个小木牌,木牌正面手写描边花体字,还喷了点香水:
有人20岁喽,每天“响”起我啊,Hahahaha!
——by 陈
第三年他没有过生日,没有礼物,没有大餐,更没有兴致。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识相,谁也没有提,没人敢祝他生日快乐。只是那夜将近凌晨时分,在外地出差的陈北劲没打任何招呼,突然回来了,一洗漱完,风风火火抱着枕头被子跑来他屋里,要跟他挤在一起睡觉。
俩人简单聊了几句,他起身摁灭了床头灯,再躺回去时,陈北劲摸进他的被窝,抓住他手,跟他轻轻地握了两下。
沈致亭问陈北劲又抽什么风,陈北劲说,第一下是20岁,第二下是21岁,握两下就是过生日的意思,现在十二点还没过,沈致亭不介意的话,他可以送上自己独家秘制的、清新柠檬味儿的香吻一枚。
沈致亭没忍住笑了出来。
一片漆黑里,陈北劲也跟着笑了一声,然后飞快在他嘴角上吻了一下。
沈致亭一愣,问:“你、你怎么亲嘴?”
陈北劲也跟着一愣,问:“刚才你默许的不是亲嘴?”
沈致亭瞪大了眼睛,头顶飘过一连串问号。
谁默许?谁默许?
他就笑了下,什么时候默许了?
还默许亲嘴???
陈北劲眼睛瞪得更大,更无辜,试探地问:“我……亲错了?”
沈致亭:“……”
唰地背转过身,闭上眼,准备睡觉。
一只手指在背后戳了戳他,“亲就亲了呗,怎么还生气了?”
忍住一脚把人蹬飞的冲动,说:“没有生气。”
“没生气就转过来,一起过生日呗。”
“谁大半夜的在被窝里过生日?”
“我和你啊。”
“没兴趣。”
“那我给你唱个生日快乐歌?”陈北劲从他背后探出头,商量道:“还是唱个别的?法语歌怎么样?我还从来没为任何人唱过法语歌呢。”
沈致亭耐不住好奇,回了下头,问:“法语歌?”
“是啊,”陈北劲趴在他耳边,低笑着说:“接下来让我们恭喜这位沈先生,荣获本人在京城专场演唱会门票一张~”
“去你的!”沈致亭笑着踹他一脚,“还不快唱!”
陈北劲一身反骨,突然不干了,一个翻身骑在沈致亭身上,非要沈致亭举着手给他当话筒才肯卖艺献唱,沈致亭一个激灵,猛地弹坐起身,反手就将人摁了回去……一时间,两个人推来搡去,打来打去,砸完枕头,又互蒙被子,闹作一团。
渐渐的,夜色更深了,两个人玩累了,终于安静下来,躺在一起。
沈致亭闭着眼,昏昏欲睡,听耳畔的某人开始唱歌……低沉的男声哼着温柔悠扬的曲调,自带几分微醺醉意,每一句都像在与他絮絮低语,带他回到那年夏天傍晚的微风里,回到那条落日余晖下昏黄的街道上,他坐在出租车上不断往后看,看渐行渐远的少年茫然的脸,衣衫摇摆,手中的冰激凌慢慢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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